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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灑天堂路

第二章

淚灑天堂路 九墨生歌 5023 2020-04-11 09:50:00

  照相館都改叫影樓或?qū)懻骛^了。

  父親在掛著各種照片的櫥窗前,看了一會兒,猶豫了一陣,才推開門進去。

  聽見門響,化妝師扭頭看了一眼,繼續(xù)給兩位拍金婚照的老人化妝。

  父親踟躇地湊到跟前,看得滿眼羨慕。

  化妝師瞟了一眼父親:“小王,小王——“

  唰啦一下,身后的珠簾撩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聞聲出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機:“照像還是取像?“

  父親戀戀不舍地收回羨慕地眼神,靠近款臺:“姑娘……能……能不能……給……給我也照得好看些?“

  小王姑娘忍俊不禁地撲赤一笑,抬頭看著父親:“你也拍寫真?”

  父親知道小姑娘嘲笑自己,可他不介意,笑容可掬地比劃著大?。骸昂诎椎?,最后一張?!?p>  小王姑娘上揚的嘴角頓時僵住,怔怔地望著父親,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親笑笑,又回頭向那邊望去:“最后一張了,照得好看點?!?p>  小王姑娘頓時明白了,她安排父親坐沙發(fā)上,過去和化妝師耳語。化妝師明顯地吃了一驚,回頭向父親望了一眼。

  父親耐心等待。

  約半小時后,化妝師過來給父親化妝。

  父親略顯興奮:“扭秧歌的時候,化過妝,紅臉蛋,紅嘴唇。”

  化妝師:“那是戲妝,您這叫淡妝”

  化了淡妝的父親,看著鏡中的自己,連連點頭說“好?!?p>  攝影師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舉著相機,一連給父親拍了五六個鏡頭:“老爺爺,我給您多拍幾張,您挑選出自己最滿意的放大?!?p>  父親還是連連點頭說:“好好?!?p>  小清河是縣里最大的綜合市場,品類繁多,物美價廉,是普通老百姓,及周邊村鎮(zhèn)的村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這個地方,從十幾年前開始,父親就很少來了,在他看來,家里什么都不缺,應(yīng)有盡有。確實如此,吃喝穿戴,兒女們備足一年四季。

  父親在人群里被擠來擠去,他抬手遮陽,瞇起視物昏花的眼睛左看右看,目光掃過一家家的牌匾,他在細心地尋找什么。

  巧靈在店門口招攬生意,看見父親吃驚地一怔,急忙閃回店里,心里暗自慶幸媽媽不在店里。

  父親有些失望,隨著人群往市場里走,腳步越來越遲緩,沉重。

  越往里走,吆喝聲越大,此起彼伏。走到市場的盡頭,在希望即將破滅之時,父親的眼睛突然一亮,那是一家壽衣店,門口擺著兩尊穿著民國服裝的男女模特,綾羅綢緞在陽光下金光閃閃。

  父親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寶藏,腳步輕快起來。

  父親推開虛掩的門,一只斑點狗竄出來,過分地?zé)崆樽尭赣H難以招架。對這個調(diào)皮的小可愛,父親只能“去去”地吆喝著……

  裁縫師傅揚著手中的鋼尺嚇唬狗狗,狗狗乖乖地躲到柜臺里去了。

  裁縫師傅:“老爺子,做點什么呀?”

  父親被柜臺上的那些布料吸引:“做出門穿的衣服”

  裁縫師傅這才仔細打量起父親:“給自己做?”

  父親:“自己準備一下,身后事,簡單?!?p>  裁縫師傅:“您老真能想得開。老爺子,想要什么樣式的,這個冊子上都有,您仔細看看?!?p>  父親翻看:“還是老樣式好看?!?p>  裁縫師傅:“一看就知道您是個喜歡懷舊的人?!?p>  裁縫師傅給父親量尺寸,開票據(jù):“老師傅,電話要寫兩個人的?!?p>  父親:“我……我自己來拿?!?p>  裁縫師傅:“老爺子,您可別多心,我可不是詛咒您。留兩個人的電話,對我們都好?!?p>  父親猶豫了一下:“兒女都在外地。我……把地址給你吧!南樹園九號三門203,離這不遠。”

  裁縫師傅似乎也為難,他“哦”了一聲,撕下一式二份的票據(jù)給父親:“老爺子,一共五百五十六塊,給五百五十就行了?!?p>  父親連連點頭說“好”,撩起大衣,在褲子口袋里掏出一錢來付給裁縫師傅。

  父親走出小清河市場,已是下午五點左右了。父親有些疲憊,走路很慢很慢……

  柏莉今天收攤兒早,她特意留下一些韭菜?;丶液?,手腳麻利地和好面,調(diào)餡,包餃子。

  歌聲和門一同響起,葉小姍放學(xué)回來。

  柏莉:“姍姍!”

  葉小姍丟下書包,探頭看下廚房:“又吃餃子?”

  柏莉打開燃氣灶燒水:“作業(yè)多不?趕緊寫。”

  嘭,關(guān)門聲。葉小姍急著去洗手間。

  柏莉:“輕點啊!祖宗?!?p>  父親渾身乏力,實在不愛動了,晚飯也是對付,小蔥拌豆腐、咸鴨蛋、吃著饅頭喝著白開水。父親沒吃幾口,肚子里開始翻江倒海。他急忙離開桌子,跌跌撞撞地去衛(wèi)生間。

  當當……有人敲門,一下比一下重。

  父親拿毛巾胡亂地抹下嘴,趔趔趄趄地去開門。

  葉小姍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拎著水果和青菜。

  父親頗感意外,竟有些手無足措:“你……你自己來的?”

  葉小姍探頭張望:“我媽在家包餃子呢。姥爺,就您一個人呀?”

  父親伸手接?xùn)|西:“姥……姥姥在……在睡覺呢?!?p>  葉小姍停止脫另一只鞋,抬眼打量著室內(nèi),家什雜亂無章,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讓人討厭的味道。

  父親心虛,沒能拿住沉甸甸的水果袋,蘋果、橘子骨碌碌滾向四處。

  父親不停地罵著自己:“老啦,不中用啦!說不定哪天就蹬腿了?!?p>  葉小姍不以為然,匆匆地和姥爺說了再見。

  死亡,離我們遠著呢。孩子比大人更存在僥幸,甚至是滿不在乎。死亡二字,只是兩個字,僅此而已。

  柏莉端上熱騰騰的餃子。想起姐姐的愚昧,她對葉坤一吐為快。

  柏莉:“這人哪,越有文化越迷信,做個夢也胡思亂想?!?p>  葉坤不知所然地看著她。

  柏莉:“姐做夢,爸要房子,咱們不給買,爸還哭了?!?p>  葉坤:“老爺子不是真……真要買房子吧?又是這老太太出的餿主意?!?p>  柏莉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給錢?”

  有人敲門,柏莉去開門,是葉小姍,她面紅耳赤,自行車鑰匙隨手一丟,站在門口大口地喘息。

  柏莉:“咋這快回來?”

  葉小姍:“姥姥睡覺呢。”

  柏莉心有不滿,抬眼看墻上的時英鐘還不到六點半點。

  葉小姍:“姥姥真懶,家里亂七八糟的。一股味,難聞死了?!?p>  葉坤:“你姥爺那可是個干凈人?!?p>  柏莉兇巴巴地瞪葉坤,端起酒杯悶了一口酒。

  葉坤示意女兒把酒拿來,嬉皮笑臉地把酒續(xù)到柏莉喝掉前的位置。

  柏莉:“少喝一口能死?”

  柏莉把對父親的怨氣撒到葉坤身上。

  餃子還熱乎乎的,父親吃了兩個餃子,吧噠吧噠嘴巴,也沒吃出什么味道來,嘴巴戛然而止。

  人老了,也沒什么想吃的東西了,而且吃點就飽了。

  天色暗下來,屋子里也黑了。

  父親沒開燈,坐那兒一動不動。

  又是一天的開始。

  陽光暖融融的照在床上,父親從沉沉昏睡中緩緩地睜開眼睛,如靈魂脫竅般目無表情、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

  墻上的石英鐘,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父親緩緩地歪過頭,目及墻上的照片,久久地凝視,嘴角慢慢咧開,皺紋堆積眼角,似笑非笑:“兔崽子們,我走了,這個家就沒了?!?p>  “姐,你看,咱爸有白頭發(fā)了?!?p>  “爸,你真的老了?!?p>  “瞎說,我這是少白頭。”

  “爸,我們仨畢業(yè)以后,都去一個地方工作,你跟著我們,咱一家人還在一起。”

  “我贊成。姐,你做飯。我陪爸玩?!?p>  “我哪兒都不去呦!將來你們都有自己的家,我可不拖你們的后腿?!?p>  “我們的家,也是你的家呀?!?p>  柏松躺父親的腿上,一家人其樂融融,你一句,我一言。

  那是多久的事情了,想起來歷歷在目,一如昨天。

  唉!父親收回視線,咳嗽著下床。

  電話響,父親就近拿起來,一個孩童的聲音傳過來。

  “爺爺,爸爸要去美國了……”

  “天丞嗎?天丞!”父親驚喜得雙手握住聽筒,緊貼耳朵。

  “爸!”是柏松的聲音。

  “爺爺,我爸要去美國學(xué)習(xí)啦!”

  “半年,我們醫(yī)院一共去仨人?!?p>  父親:“好事,好事,好好學(xué)。別擔(dān)心我,我身體好著呢。松啊!學(xué)完趕緊回來,今年過年回來吧?你都三年沒回家了,我……我都想你們啦。“父親扭過頭,一手捂住嘴巴。

  “也是,三年沒看見雪了,也想東北的冬天,更想吃您做的豬肉燉粉條……

  父親:“那就回來,爸天天給你做?!?p>  父親笑了,眉宇間綻開的幸福瞬間被一陣巨痛代替,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父親雙手捂著肚子歪倒床上。

  全家福上的孩子們個個笑得燦爛。

  父親頓時有了支撐下去的力量,痛苦的臉上又舒展出滿足的笑容。

  父親:“松啊,跟美國老師好好學(xué),過年??!你們都回來,都回來過年……”

  “行,爸。你照顧好自己,我過年回去。”

  父親撂下聽筒,抹著眼淚,蹣跚著去廚房。

  灶臺上,餃子干癟了,青菜也枯爛了,紅通通的蘋果也失去了紅潤的光澤。

  父親嘆息著,把它們丟進垃圾桶。

  父親常說:浪費糧食,就是罪人。父親沒有選擇的做了罪人。

  柏莉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數(shù)零鈔,一邊看電視,是時下的選秀節(jié)目,選手動情地訴說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感動得臺上臺下的觀眾淚水連連,唏噓不止。柏莉深有觸動,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手。

  柏莉:“小姍……小姍……”

  葉小姍在房間里偷看漫畫,聽見媽媽叫自己,嚇一跳,慌亂地藏起漫畫書,拿起筆裝模作樣。

  柏莉推開虛掩的門:“姍姍,你去看看姥爺?!?p>  葉小姍:“作業(yè)沒寫完呢?!?p>  柏莉:“回來再寫。”

  選手的歌聲飄進來,飽含深情:“直到長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離開總是裝作輕松的樣子……”

  葉小姍:“那你讓我看會兒電視?”

  柏莉瞪她一眼,把五百元放桌子上,走開。

  電話響。柏莉幾步竄到客廳,拿起話筒:“姐……”

  “爸生日,我回不去了,石勇出差也回不來。明年爸八十大壽,到時候,我給爸過一個熱鬧的生日,讓小松他們也回來。”

  柏莉:“聽你的?!?p>  “小姍學(xué)習(xí)咋樣啊?初二是關(guān)鍵時刻……孩子笨,你再不督促她,她當然不會努力了,將來還不和你一樣沒出息,你要是……”

  柏莉不耐煩,腳踢桌子:“有人敲門,我掛啦?!卑乩蛘医杩阢亓滔侣犕?,一抬頭看見葉小姍鬼頭鬼腦地探頭。

  柏莉:“學(xué)習(xí)去。”

  葉小姍:“誰惹你了?”

  柏莉:“你!呸—”柏莉蘸口吐沫繼續(xù)數(shù)零鈔。

  葉小姍撇嘴:“不講衛(wèi)生?!?p>  下班,葉坤興匆匆地向麻將館走來。走到麻將館門口,他突然止步,掏出香煙點燃,并猛吸了幾口。

  稀里嘩啦的麻將聲聲聲入耳。

  葉坤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一個似曾相識、濃裝艷抹的老太映入他的視線,老太身邊還坐著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頭為她指點迷津,兩人的關(guān)系甚為親密。

  葉坤悄然退出來,他害怕認錯人,追著老板娘刨根問底:“那老太太誰呀?”

  麻將館老板娘:“媽親,這老太可不簡單,后找的老頭老有錢了,兒女都跟著沾光了,王伍開的大貨車就是這個老頭給買的,聽人說……”

  老板娘回頭一看,葉坤已不見了蹤影。

  葉坤腳下生風(fēng)似地往家趕,邊走邊打手機,手機通了,葉坤猝然站住。

  葉坤:“柏莉!出……出大事兒啦……”

  柏莉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急忙放下聽筒:“小姍!葉小姍…”

  葉小姍不在房間,五百元錢仍放在桌子上。

  柏莉又去敲衛(wèi)生間的門:“小姍……”

  葉小姍不知什么時候,不聲不響地溜出家門。

  柏莉氣得跺腳:“死丫頭,又跑出去玩了”。

  開鎖聲,葉坤進來。

  柏莉阻止他脫鞋:“你……你去看看爸?!?p>  葉坤:“咱去,只能讓爸難堪。哎,小姍呢?讓她去。小姍—”

  柏利又氣又急:“我就想到了會有今天?!?p>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柏莉和女兒小姍坐在沙發(fā)上看電影《鋼的琴》。

  父親來了,坐立不安,支支吾吾地好像有話要說。

  柏莉:“有事啊爸?”

  父親避開柏莉探詢的目光:“……我……我想找個老伴……”

  柏莉驚詫地兩眼定定地望著父親,她怎么也沒想到年邁的父親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父親又急切地補充一句:“藝……藝和松也都同意了?!?p>  柏莉雖然不滿,柏藝柏松都同意了,自己反對也沒用。

  父親:“以后……以后你們少回去,不是親媽,爛事多?!?p>  柏莉眉毛一挑,她想到小時候聽大人們說的一句話:“有后媽就有后爸。”父親的話,讓她難以理解,雖然她沒說什么,但表情卻難掩心中的不悅,她踢開地板上女兒的書包,呵斥女兒,電視的聲音開得太大。

  父親心知肚明,他克制自己的脾氣,告誡自己別發(fā)火。父親猶豫著從衣兜里掏出二百元錢擱茶幾上:“明天,你……你們隨便買些東西,別……空……空著手回去?!?p>  柏莉剛想說話,葉小姍的笑聲吸引她轉(zhuǎn)向電視熒屏,沉浸劇情里。對父親的話置若罔聞,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激怒了父親。

  父親忍無可忍:“我早就料到你不會同意,想獨霸我的家產(chǎn)?沒門!”

  積蓄柏莉心中的不滿也瞬間爆發(fā):“家產(chǎn)?兩套破房子,我還不稀罕呢?!?p>  父親:“你…你這個沒長心的東西,松和藝都比你強。”

  柏莉:“我沒長心,是你逼的;哥姐比我強,那是我成全的他們?!?p>  父親:“你……”父親理虧,悻悻地摔門離去。

  晚上,葉坤回來,柏莉把父親要找老伴的事情和葉坤說了,葉坤一聽,霍地從床上爬起,半信半疑地看著柏莉:“爸能養(yǎng)住王伍他娘?”

  柏莉:“王伍他娘?這事你知道?”氣得柏莉的拳頭雨點般的砸在葉坤的身上:“你知道不告訴我?你咋不早說呢?”

  葉坤躲閃,理直氣壯地狡辯:“我也沒想到咱爸會犯這么大的錯???”

  事不宜遲,兩人坐出租車急匆匆地來到父親家。

  敲門,門不開。叫人,人不應(yīng)。

  柏莉開鎖,鑰匙插進去了,卻怎么也轉(zhuǎn)不動鎖芯,父親竟然換鎖了。

  柏莉又氣又惱,咣咣地踹門。

  門開,王伍他娘趾高氣揚地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柏莉只覺眼前有一張白花花的臉,突然變黑了。

  柏莉氣得暈倒了,嚇得葉坤哭嚎喊叫,父親竟然冷血到?jīng)]有出來。

  自此以后,柏莉和父親的關(guān)系降至了冰點,老死不相往來。

  轉(zhuǎn)眼已是三年,除了逢年過節(jié),柏莉幾乎沒有再去父親的家,在她的心里,那已經(jīng)不是她的家了。

  柏莉徹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她要去父親家看看。

九墨生歌

有人說,人老了,就像小孩子,脾氣說變就變。結(jié)果呢?小孩子耍脾氣,大人認為孩子可愛或不懂道理,長大就好了。老人呢?通常會說老糊涂了。這一句老糊涂,包含著多少的無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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