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給做手術,父親也不住院了。
天格外的晴朗,暖洋洋的風像頑皮孩子的手,肆意地撫摸人們的臉。
父親要去老街轉轉,沒走出多遠,就已累得氣喘,站立不穩(wěn)。
柏松屈腿半蹲,背起輕如枯柴的父親,瞬間父子倆都流下了眼淚。
父親:“你小時候就說過,爸,你老了,我背你。那時候我還想,你小子猴年馬月才能長大呀?這不一晃兒,你還真成我的腿啦。”
柏松:“爸,如果有來生,您當兒子,我當爸,讓我好好地照顧你……”
父親:“渾小子,別管幾輩子,都不能占我便宜?!?p> 父親的臉緊貼著柏松厚實的背,淚灑一片。
老街,商鋪林立,人來人往,喧囂熱鬧。
曾經(jīng)的老供銷社、如今的大華商場,老電影院、老照相館、老郵政所都座落在老街,都在原來的地方,只是舊貌換新顏了。
父親執(zhí)意要下來:“從前啊,就屬這里熱鬧,進入臘月那就更熱鬧啦?!?p> 父親瞇起眼睛似乎在遙憶當年的熱鬧場景。
柏松:“我記得咱家的年貨都是在這兒買的,柏莉最能夾塞,還記得不?把自己夾丟了?!?p> 柏莉搖頭。
父親:“你們仨回來都沒敢說,還是巧靈媽偷摸告訴我的?!?p> 柏松:“柏莉從小就是跟屁蟲,想甩都甩不掉?!?p> 柏莉:“是爸擔心你學壞,讓我跟著你。”
柏松:“怪不得我的事,爸都知道呢,原來你是個叛徒。哎!你不會兩頭通吃吧?”
柏莉:“有時候會?!?p> 柏松:“爸,你聽見沒?咱倆都上她的當了。”
兄妹倆在父親面前打鬧。父親舒展?jié)M臉的皺紋,慈祥地笑了。
車輛川流不息……
父親佇立路口,東望望,西看看,昏花的眼里溢滿無盡的眷戀。
柏松恍然大悟,頓時淚奔,這里是父親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也是他們最熟悉、最難忘的記憶啊!
快過年了,父母領著他們來供銷社置辦年貨,挑選年畫,買布做衣服。
柏松最喜歡的鞭炮也是在這里買的。
母親去世后,常常是父親抱著年幼的柏莉,柏藝柏松背著書包跟在父親的左右,他們在這路口分開,他們去上學,父親去上班,父親不放心地回頭張望,不放心地一再叮囑……
父親:“路上別貪玩,趕緊去學校。松,和姐姐一起回家,放學等姐姐……
每到她們生日,父親帶他們來照相館拍照留念,父親比照相師傅還忙碌,給她們抻抻衣襟、攏攏頭發(fā),逗他們開心地笑……
柏藝和柏松住校,每到周五回家,他們下了公交車,就會看見父親在站牌下等他們,伸出粗糙的手,接過他們的書包,背自己的肩上。
周一返校,一大早,父親再把他們送上公交車,目送公交車走遠……
電影《少林寺》一票難求,父親為了給柏松買到一張電影票,脫下棉襖,擠在人海里,像皮球一樣被擠來擠去。出來時,滿頭大汗,手心里的電影票都是濕漉漉的。
柏松心潮澎湃,緊緊地擁住父親。
父親抹下濕潤的眼角:“現(xiàn)在沒以前熱鬧啦?!?p> 葉坤把夏小柔寄給父親的一萬塊錢據(jù)為己有。一頭扎進麻將館,不出來了。
葉坤運氣不錯,叼著煙頭,瞇眼數(shù)錢。
麻友:“竟他媽的哭窮,你小子家底厚?。 ?p> 葉坤頗為得意,吐掉煙頭,揣好錢,起身要走。
麻友:“哎哎!贏了,就想溜???老規(guī)矩,老規(guī)矩……”
一個麻友按住葉坤的肩膀讓他坐下,其他麻友冷眼旁觀。
葉坤狠狠心,掏出剛才的錢悻悻地拍桌子上:“誰走誰他媽的孫子!”
有柏松照顧父親,柏利就回家來住了。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翻開手機看時間,已是凌晨1時多,柏莉陡然一驚,急忙下床,伸手摸摸衣柜的后面,自己藏匿的東西還在,她長長地松了口氣,又回到床上。
父親也是無眠,端坐床上,聆聽柏松酣暢的呼嚕聲。
窗外有車輛經(jīng)過,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也照亮了柏松的臉。
父親俯身仔細端詳躺在身邊的柏松:“熊孩子,眼看奔四十啦?!?p> 今天柏藝起得早,坐沙發(fā)上思忖片刻,她拿起聽筒。
石勇看下電子鐘,六時二十二分。
石勇:“還打電話?趕緊吃飯?!?p> 柏藝:“看爸最近有啥事沒有?”
石勇阻攔已來不及。
柏藝:“爸,咦?你……你怎么在爸那兒啊?噢。沒事沒事,早晚涼,讓爸多
穿點。歲數(shù)大了,消化不好,讓爸少吃肉,多吃些魚、水果和蔬菜……“
柏莉答應著,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一口氣。
父親睜開微閉的雙眼:“誰的電話?”
柏莉:“我姐。”
父親:“還有十二天考試了?!?p> 柏莉:“考完試,姐她們就回來了?!?p> 父親:“不知道……還能等到你姐不?”
衛(wèi)生間里,柏松坐馬桶上雙手抱頭難過地抽泣。
枯萎的君子蘭竄出兩瓣新綠。
父親把喝剩下的茶水倒入花盆,一邊倒一邊自語:“人這輩子活的都不如花草,一股煙沒了,啥都沒有了?!?p>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可再生,人亡卻無痕。
麻友不知何時散去。
葉坤靈魂脫殼一般眼神渙散,斜靠著椅子發(fā)呆不動。
桌面上有兩張白紙黑字的借據(jù),還有鮮紅的手印。
老板娘不放心,探頭看一下,又立馬縮回頭去。
手機響起,葉坤不接。
柏莉撂下聽筒,去廚房。父親想吃火鍋,柏莉來拿自家的銅火鍋。
柏松環(huán)視柏莉潔凈樸素的家:“跟哥說實話,葉坤對你好不好?”
柏莉:“錢,我把著,大事小情都我說了算?!?p> 柏松:“他也掙不來錢。你要是不幸福,爸走了,你就和他離了,帶著小姍去南方,有我和你嫂子呢,不會讓你過得比現(xiàn)在差?!?p> 柏莉抿嘴一笑,打開櫥柜拿銅火鍋。
柏松:“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嫁給葉坤這混混啦?”
柏莉:“我也不明白,你怎么會娶夏小柔呢?追你的女孩哪個不比她漂亮?”
柏松指著腦袋:“女人睿智更重要?!?p> 柏莉:“哥,葉坤心里有我?!?p> 柏松一怔,半信半疑。
柏莉想了想:“我和葉坤,你們不會理解的?!?p> 他們走出單元門時,一伙看似不著調的人罵罵咧咧地擠進來,柏莉不知道,這伙人是去她家討債的。
柏松:“小區(qū)不安全,讓孩子注意點?!?p> 在小區(qū)門口,兩人分開,柏松拎著銅火鍋,邊走邊打電話。
討債人咚咚咚地敲門……
門不開,胖子抬腳要踹門,被馬俊制止,貼門細聽。
馬?。骸皨尩?,家里沒人?走!”
柏莉一路走來,看見別人家的菜攤前顧客迎門,而自家的菜攤前卻冷冷清清。
葉坤抱膀瞌睡。
柏莉又氣又惱,示意臨攤的王姐別出聲,抓起一個土豆狠狠地砸向葉坤,葉
坤立刻驚醒:“誰?”
惹得旁人哄笑。
柏莉踹他一腳:“起來!”
顧客從攤床走過。
柏莉:“啥菜都有,晚上了便宜??纯?,這黃瓜多新鮮?!?p> 顧客退回來:“多錢一斤?”
柏莉:“兩塊八?!?p> 顧客伸出兩個指頭。
柏莉:“給姐挑兩根好看的。一斤二兩,算一斤,三塊錢?!?p> 陸續(xù)有顧客光顧攤床,柏莉和葉坤忙得手忙腳亂。
晚飯,一家人圍坐一起涮火鍋,其樂融融。
葉坤拿瓶酒坐下,看父親一眼,又看看柏莉:“哥在,喝點兒。”
父親擺下手,扶椅子站起,跌跌撞撞地回房間,進去后還把門關上。
三人不約而同地會意一笑。
葉小姍好奇地從門縫偷窺,她看見姥爺在翻柜子。
父親拿出一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酒給柏松,柏松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剝開層層報紙。
父親:“這是你姐用第一份工資給我買的,還有雙皮鞋,穿壞扔了?!?p> 柏松:“78年的茅臺?”
父親:“你結婚,我都沒舍得拿出來?!?p> 葉小姍:“姥爺,電視里有收藏酒的,能賣好多錢呢?”
葉坤:“這瓶也值不少錢呢吧?”
父親:“錢是啥?錢就是好看的一張紙,啥重要?就現(xiàn)在,咱一家人坐一起,吃著飯,說著話,這家里有了人氣,日子也就過得有滋有味了?!?p> 葉坤:“爸越活越明白。”
柏莉在桌下踢葉坤一腳,
葉坤不服氣,轉頭看著柏松:“老欺負我?!?p> 柏松給父親斟酒,父親嫌少,指了指酒杯。
父親:“滿上,滿上?!?p> 柏莉眼里閃著淚花:“我也喝,哥回來了,高興?!?p> 父親從柏松的手里要過茅臺酒,他親自給柏莉倒酒,父親的手有些抖。
父親:“你這點酒癮還是我慣的。”
柏莉雙手顫抖,捧著酒杯。
父親的手也抖,倒完酒,父親示意他們都舉起杯來。
父親:“爸高興,陪你們喝一個,來?!?p> 柏莉心如刀絞,酒水和著淚水一并吞下:“真辣。”
柏莉扯遞紙巾擦眼淚。
柏松含淚給父親倒酒:“爸,兒子敬您!”
父親:“明天回去吧!我能活到過年,過年你們都回來,一家人過個團圓年。”
柏松心如絞痛:“是,都回來,陪您過年。”
小姍:“姥爺,我也敬您一杯,祝您長命百歲。”
父親:“長命百歲?好!姥爺就活到長命百歲”
這頓飯誰都沒吃好,尤其是柏松,還喝多了。一家人都心知肚明,他們陪父親吃飯,是吃一頓少一頓了,說不定哪天的哪一頓,就是最后一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