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對于這樣一樁婚事,蘇凌志的母親是沒有主見的,父親開始是有些反對的。但好在玉蘭從前也是生在富貴家里的,且同他一樣讀過書,知書達理,也符合他家的基本條件。后來別不過他的堅決以及他向舅舅求助多次出面當說客,父親終究是點頭了。這個家里若是說父親全然做主也是不確切的,母親全然聽從他自己的意思,所以有了舅舅這個靠山,他自己的事情很大程度上父親是做不了主的。當然這一切玉蘭都是不知道的,他只想保護著她,她只要安心待在他的臂彎里就好了。從前他沒有保護她,還好老天待他不薄,現(xiàn)在他要彌補一切。
待玉蘭和玉棠看著失而復得的住宅時,心里自然是無比激動。他看著她滿心的歡喜,仿佛世界都開滿了花,像她笑起來時左臉上淺淺的梨渦,又像她學生時代時麻花辮上挽著的蝴蝶結,和現(xiàn)在玉棠襟前別著的一模一樣。
婚期將近,玉棠也快要畢業(yè)了。可謂雙喜臨門。
玉棠畢業(yè)那天,玉蘭在蘇凌志的陪同下也來參加了。一是為了見證妹妹這個重要的人生時刻,一是彌補自己兩年前未能參加的遺憾,自己來看看也算了了心愿。
玉棠一身修身上衣下袍的校服站在人群中甜甜的笑著。蘇凌志看著一群黑色制服中的玉棠神情有些恍惚,玉蘭當初若是來了大概也是這個樣子吧。他注意到攝影師按下快門后,玉棠斜后方看向她的灼熱目光,小心翼翼地張望,卻又明目張膽地期待著,最后只能戀戀不舍地收回。那個虛無已逝的時空里,他大概也會這么看向她吧。
玉蘭一襲碧婉的旗袍,鬈發(fā)被潤發(fā)膏抹得整整齊齊,服服帖帖。玉蘭看著凌志看向妹妹深情的目光,妹妹的臉上洋溢著她沒有的活潑與青春,耳邊一縷發(fā)絲在輕風中張揚著肆虐著,他該是還戀著那個曾經的自己吧。
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她不該再計較這些。婚期如約舉行了,就在玉棠畢業(yè)后半月之內。
這場婚禮仿佛一場大雨淹沒了那些被歲月沖刷著的舊痕以及蠢蠢欲動的新傷。好在一切都歸于平靜,他們享受著新婚夫婦該有的甜蜜。玉棠為了避嫌拒絕了姐姐同住的請求,仍舊住在老宅里,但姐姐姐夫仍舊時常來看她。她畢業(yè)后便在警局里謀了個女職員的差務,每天整理整理檔案資料也落得清閑,當然這也是托了蘇凌志舅舅的福。
蘇凌志去局里找舅舅的時候也會順便去看望一下玉棠,有時候恰巧碰到玉棠下班也會載她回家或帶她同姐姐一道吃晚飯。所以后來玉蘭直接讓凌志去局里接妹妹來家里,省得跑的麻煩了,后來習慣了好像也就習以為常了不覺得有什么尷尬了。蘇凌志每每看到玉棠時目光總有些閃爍,像做賊一般不敢直視,當然這是他們二人獨處時。玉棠也不是全然不知,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她才久久不能忘懷。但二人都知道他們之間橫亙著什么,他們是不可能逾越那條線的。
不管是明面上當著人還是背地里只有他們倆人的時候,玉棠都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叫蘇凌志“姐夫”,那聲“姐夫”蘇凌志也聽習慣了,就仿佛繡在衣襟上一顆不起眼的扣子。從來不會有人注意到衣襟上的一顆扣子,但當那顆扣子掉了,人們卻會發(fā)現(xiàn)沒了那顆扣子一整件衣服都穿不了了。大概他對她的感情就是這樣,像衣襟上的扣子一樣張揚不得,卻又失去不得。
而她對他的感情就像夜里的白月光,你可以真真切切看見它就在那,可你卻觸碰不得。且隨著夜里的輾轉反側,那白日里不敢出現(xiàn)的月光不減反而如奔騰的洪水般醞釀得更加皎亮,一層又一層落得滿地白霜。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從沙漏里漏過去了。結婚已有兩年,玉蘭卻始終無所出。平日里蘇凌志總是維護著說順其自然,不要太過心急,心急了反而越是不得,于是家里人也就沒什么逼迫。外人雖未說什么,凌志就算不介意,玉蘭的心里卻像蒙上了一層紗,總不得透亮。加上進來身體欠恙,一直咳嗽不斷,吃了感冒藥也不見好,于是她決定去醫(yī)院看看。本來蘇凌志說好要陪她一同前去的,奈何近來銀行瑣事繁多,出了些岔子抽不得身,于是玉蘭還是叫了做事的丫鬟一同前去。
從醫(yī)院回來后玉蘭就一直悶悶不樂,更嚴重的說她覺得天都瞬間變灰暗了。醫(yī)生說還是前些年積勞成疾郁郁寡歡落下的病根,恐怕難治愈。于是她就沒有告訴凌志,一同前去的丫頭的嘴巴也捂得嚴嚴實實,至于其他精明的老媽子,她大都不讓她們近身伺候,發(fā)病初期也大多只是精神懶散了些,故老媽子也沒看出什么端倪。至于蘇凌志問起她最近看著病嬌嬌的,她只說是思念父母家鄉(xiāng)的緣故,蘇凌志也安慰了好一陣子,也常帶她出去玩耍愉悅心情。玉蘭初患病雖不嚴重但體弱神虛,每每出去玩兒也耗費精力,出去了幾次凌志還是覺得在家養(yǎng)著比較好,于是后來就沒怎么出去了。玉蘭心思細膩,一直放不下這病,心里越想越急,就更加嚴重了。有一日竟咳出了紅腥點點,把她嚇得一呆,她知道自己大限快到了,心里更多擔心的卻是恐怕瞞不下去了。
蘇老爺雖在學校教書,卻還保留著舊風氣里的傳統(tǒng)與迂俗,所以蘇家仍住在祖宗留下來的老宅院里。蘇凌志大婚后便以銀行上班不方便為由搬了出來,他新買了一幢立體式的小洋房和玉蘭獨居,不過也有幾個老媽子和丫頭伺候。這日,玉蘭在樓上收拾著行李,她準備一個人偷偷回老家養(yǎng)病,再這么住下去老媽子恐怕是要發(fā)現(xiàn)端倪了。樓下打掃衛(wèi)生的江媽來通報說有人找,玉蘭一臉好奇地問是誰,江媽只說不知道,只知道來客是一個半老徐娘,語氣雖笑岑岑的卻不像來者是善。玉蘭披上了一件白月薄絨衫,在頰上薄薄地擦了層白玉粉,唇上也似涂非涂地抹了些口紅以掩蓋病色。待軟賴賴地下了樓,額上也浸出了層薄汗,不細看旁人是看不出的。
玉蘭仔細打量了眼前的人,并不認得,只一臉疑惑。
這來客便是薛巧嬌,玉蘭不認得她,她卻認得玉蘭??粗矍皽赝裰袔е鴪砸愕拿廊?,薛巧嬌嘴角微微一揚,她瞞得了別人甚至是她的丈夫卻瞞不過她薛巧嬌。她看出玉蘭削肩瘦瘠上多了一分病怏怏的懶散,更添了幾分嫵媚之姿,于是搶在還未開口的玉蘭之前尖棱棱一笑直奔話題,“甄大小姐可真糊涂喲,你莫非是想效仿趙飛燕,這年代以玉棠的資質完全能找一個更如意的郎君,何必姐妹倆吊死在一棵樹上欸?!?p> 玉蘭一時有千絲萬緒涌上心頭竟不知從何問起,她想詢問對方是誰,怎么認識她,還有她話里說妹妹和凌志有染是怎么回事。但一著急,似乎有一股腥氣涌到嗓子里,她用手帕捂住嘴猛地咳嗽了幾下,瘦削的肩膀一顫一顫。不等她開口,對方的話珠子又散落了一地般地拋了出來。
“我知道你不信,不信你可以去翻翻蘇大少爺書信的喲,想必你會大有收獲的哦。噢~,忘了自我介紹,甄大小姐一定很好奇我是誰吧!我是你父親老相好的喲,你母親恐怕也蒙在鼓里喲!”薛巧嬌知道這些話對眼前病美人的致命傷害,所以故意連用了幾個陰陽怪氣的語氣詞墜在話珠子里,仿佛墜著玉蘭掉入了黑洞洞的深淵。
玉蘭看著對方格外驕橫的神氣,知道她是來挑釁的,干脆叫了平日里精明卻有些看不順眼的陶媽,“陶媽,陶媽,送客!”咳嗽聲夾著怒氣的叫喊聲讓著精致的客室里頗顯嘈雜,她平日里最不喜嘈雜,沒想到今日這嘈雜卻是她自己所為。
薛巧嬌早已料到這結果,但她的目的也達到了,于是斜了一個白眼得意地扭著屁股踱步出門了。
出門前還不忘補一刀,“喲,忘了提醒甄大小姐,郎情妾意才是最難辦的咯!”
玉蘭被氣得一屁股倒在了沙發(fā)上,她氣的是她們姐妹倆就這樣憑白被人玷污了名聲,還是當著這么多下人的面,下次凌志帶玉棠回來豈不是要被說三道四。流言最可怕,一旦有了便無孔不入,像肆虐的病毒一樣不把你折騰的不似個人是不肯罷休的。
玉蘭坐在沙發(fā)上,腦子里卻突然蹦出了“郎情妾意”四個字,她吩咐著下人去做事,煲湯、打掃、沏茶、準備點心,買菜......反正能安排的都安排的滿滿當當。她支開了所有傭人,緩了口氣便扶著樓梯到了書房。她一件件地輕翻著,凌志的書房里有一面高高的書架,里面是各種古今中外書籍,她愛看,他也愛看,所以她提出來后他就置辦了。書桌上也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器具以及他工作的票據(jù)、賬單等文件,因為比較繁瑣怕旁人理壞了順序,所以凌志是不大讓別人動他桌上東西的。玉蘭小心翼翼地翻看著這些檔案文件,并無所獲。之后她打開了抽屜,抽屜里倒是有基本財務的書籍,書籍中夾著一本筆記本,里面記載著各種賬務,她懶懶地翻看著,一頁里夾著的照片突兀地在眼前滑過。玉蘭輕輕地翻回去,那張照片卻讓她還未消去的熱汗里又鋪上了一層冷汗。是玉棠,是玉棠的學生照,凌志怎會有二妹的照片,難道真的是偷偷藏著的?她不敢想,只覺得腦子里一陣眩暈,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著,直到咳地憋出了眼淚,一股腥氣奔涌而出,青翠色的絲絹上斑斑駁駁地滿是血跡,仿佛繡在白色枝椏上的艷梅。
一陣陰風吹過,手帕滑落在地,玉蘭兩眼怔怔地空掃著窗前的紫色白色紅色的風信子,這花開得真好看,大大一擎柱,可惜就快要敗了。這就是物極必反嗎,太過美好終究還是要迎來敗落。窗外的風撩動著簾子,陽光就在腳下不遠處,她卻覺得這陽光與她不在一個世界,她可以看見卻不能融入進去,哪怕融進去了也感受不到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