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蘊給陸氏挑的禮物,是一件雕工精致的琉璃擺件。雕的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正好是陸氏的屬相。所以這件禮物,當(dāng)真是送到了陸氏的心坎兒里。
陸氏抱著顧蘊不舍得撒手:“要是我還有一個兒子,必定要將阿蘊討過來做媳婦。這么可心的人兒,去哪兒找喲?!?p> ……
不愧是經(jīng)過了整整兩年的精心打理,張府的這片桃園雖然桃樹的樹齡都不算大,但勝在姿態(tài)各異、極具風(fēng)姿。
“你舅父回到建康之后,就更加想念你母親了?!标懯蠈︻欇枵f道:“他總念叨著,你母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桃花。
所以,就命人在這里修了這片桃園?!?p> 對于母親張氏,顧蓁真的沒有太多的記憶,畢竟她走的時候她才兩歲。但是張氏對她的疼愛,她卻能一直感受到。
因為顧際常曾經(jīng)對她說:“別家的孩子都有父母疼愛,我們夭夭沒了母親,我就要把你母親的那份也一起補上。這可是你母親走之前對為父下的命令?!?p> 陸氏去陪別家的客人,顧蓁顧蘊姐妹兩人就結(jié)伴在園子里逛起來。這片桃園占地近百畝,一時間也走不到頭。
許多年之后,顧蓁仍常常夢見今日的場景夢見這片桃園,醒來之后只覺得恍如隔世。這片開在三月的象征著春回大地的花,對她來說卻有著怎么也揮之不去的沁人寒意。
仿佛身穿單衣行走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臘月,周身氣血都被凍得凝固起來……
從張府回到顧府,顧蓁和顧蘊像往常一樣來到顧際常的書房。
“父親,我們回來了?!鳖櫶N推門的同時朗聲喊道。
可是回應(yīng)她的,是空空如也的房間。
“阿姐,父親不在?!鳖櫶N轉(zhuǎn)頭,看向顧蓁。往常這個時間,顧際常已經(jīng)下朝回到家中。即使是有事耽擱,也會提前差人回來稟報。
“可能是有事耽擱了,我們之前又不在家中所以錯過了回來稟報的人吧?!鳖欇枵f道。隨即和顧蘊一同進入房內(nèi):“大概片刻就會回來,我們在此處等著父親吧?!?p> 顧蓁拿出筆墨和宣紙,鋪在桌子上開始練字。顧蘊向來沒有這個耐心,便隨手拿了一本書,一邊隨意翻看一邊等顧際?;貋?。
但是等了近一個時辰,依舊未見顧際常的蹤影。突然,外面響起一聲驚雷,顧蓁手中的毛筆掉落在宣紙上,狼毫上的黑色墨汁將一篇即將完成的字染污了一片。
“方才進來的時候不還是晴天,怎么突然打起了雷?”不知為何,顧蓁的心中突然生出煩亂。也不去整理有些凌亂的桌案,徑直從案后走出,打開書房的門便走了出去。
“阿姐,你去哪兒,等等我?!鳖櫶N扔下書,隨后跟上。
“管家叔,你見父親了嗎?”顧蓁走出書房不久,碰到了顧均。
前幾年,顧際常上朝都由顧均陪同。但是近些年體諒他逐漸年邁府中事物又多,所以便換了年輕的小廝陪同。
聽到顧蓁的話,顧均十分驚訝:“老爺還沒回來嗎?”他也是剛從外面回來,并不知道顧際常不在府中。
聞言,顧蓁沒有耐心解釋,轉(zhuǎn)頭就往西苑跑。那里,是他二叔顧際棠一家的居所。
但是顧際棠也沒有回來,小朱氏正急得發(fā)慌。
“阿姐,你去哪兒?”顧蓁扭頭就往外跑,顧蘊話音剛落,她的身影已經(jīng)出了拱門。
她要去找舅父,父親和二叔同時晚歸并且音信全無,一定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情。
顧府的宅院太大了,顧蓁一路小跑到大門口就用了將近兩刻鐘的時間。來到門口,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著急之下既沒有喚雁翎跟隨,也沒有吩咐府中準備馬車。
暗恨自己太過毛躁,正想吩咐人去備馬車,原本緊閉的中門突然大開。
因為嫌太過麻煩,顧家人平常出去都是走側(cè)門。出了迎賓接旨,中門很少打開。
顧蓁不由自主地向前望去,只見緩緩向內(nèi)打開的朱紅大門外,一身官服的顧際棠立在那里。而他的面容,滿是悲戚!
真的出事了!
顧蓁連忙奔跑過去,伸手拉住顧際棠的手臂:“二叔,父親呢?出什么事了,父親為何還不回來?”
“阿蓁,你聽我說。”顧際棠扶住顧蓁的臉頰,不讓她向他的身后看。
“二叔,父親呢?”顧蓁再問一遍。
“阿蓁……”顧際棠低下了頭。
顧蓁掙開他的手,視線落在他的身后。
那里,居然站著兩排宮中的侍衛(wèi)。而他們肩上,抬著一口規(guī)格極高、裝飾輝煌的棺木……
顧蓁感覺周身的血液瞬間凝結(jié),雙頰和嘴唇血色頓失。先是呆愣了一瞬,然后木然地小心翼翼地向著棺木走去。四周開始狂風(fēng)大作,直將顧蓁的眼淚吹了出來。
但是在靠近那些侍衛(wèi)禁軍之時,被后面過來的顧際棠拉住了身子……
大齊三公之一的大司馬顧際常在齊帝遇刺之時奮而挺身,以自己之身救了國主之命。特追封為英國公,享太廟尊位。
顧氏家主故去,是為國犧牲,大義凜然。武陵顧氏的族人沒有發(fā)出絲毫怨懟之音,而家主的交替也十分平靜,兄終弟及。
在顧蓁及笄后不過半月,這一年春天的尾巴,她和顧蘊成為了相依為命的孤女。顧氏長房的顧際常,這世上愛她疼她最深的父親,突然……離她遠去。
“阿姐,父親,父親……”靈堂之上,并排跪在堂前跪在顧蓁身旁的顧蘊,死死地摟著長姐的身子:“父親……我要父親。阿姐,父親……”
顧蓁原本木然的身子,在顧蘊哭倒在他懷中之時有了些許動靜。
她轉(zhuǎn)頭看向停放在堂前地棺木,那里躺著他的父親,這個世上最疼愛她的人。
顧蓁死死的盯著棺木,妄想著那里會突然出現(xiàn)動靜,然后她的父親又重新回到了她和阿蘊的身邊。
傳奇話本中不是有死而復(fù)生的故事嗎?顧蓁祈求上蒼,能否將父親還給我?顧蓁愿以自身壽命相換。
“我們的夭夭沒有母親,為父就要把你母親那份疼愛一并補上,讓夭夭在任何地方都要不輸別家女兒?!北藭r,父親一邊指導(dǎo)她習(xí)字,一邊溫聲說道。
“別哭了夭夭,都是父親的錯,才讓我的女兒在外吃了這么多的苦?!北藭r,她從馬車中醒來,苦苦等候三年的父親終于來了。
“我的夭夭,自然要選一個極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既要有高貴的出身,又要有兼濟天下的胸懷和頂天立地的魄力。此外,還要一生一世都將夭夭捧在手上放在心中。不然,哪能配得上我的女兒?”
彼時,阿蘊剛剛因為父親的捉弄不依不饒。
她的父親,像天穹一般的父親,她認為只要有他在就無需憂心任何事情的父親……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拋下她和幼妹……離開了……
“父親!”顧蓁聲嘶力竭。本以為已經(jīng)哭干的淚水,再次流淌在被淚水澆濕又被風(fēng)吹得已經(jīng)干澀微疼的面頰上。
父親,你不要拋下阿蓁。阿蓁平時只是故作老成,其實阿蓁一點兒都不穩(wěn)重,一點兒都不能干。
阿蓁很軟弱,沒有了父親,阿蓁活不下去的。
父親,你忍心就這樣拋下我和阿蘊嗎?你忍心嗎?
父親!
……
“大小姐,您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開口說話了?!鳖欕H常的書房之外,雁翎對著門縫說道:“您不是只剩下一個人,還有二小姐,二小姐還需要您的照顧?!?p> 可是,回應(yīng)她的是一片寂靜。
昏暗的書房之內(nèi),顧蓁坐在往常他父親所坐的書案后。低垂著眼眸,神色難辨。
“大小姐……”門外,雁翎的呼喊不斷傳來。
雁翎在門前喊了半個時辰,房內(nèi)依舊毫無聲響。她不再出聲,靜靜地候在外面。
顧蓁雖然痛極,但并沒有忘記她還有一個妹妹。所以每天在這書房之中待到入夜之后,便會回到寢居照看顧蘊。然后在翌日一早,再次來到書房之中。
自顧際常出殯之后,顧蓁如此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一個月。
本以為今日又要等到入夜,卻不料書房的門在黃昏之際突然被從里面打開。
一直站在門外的雁翎看著顧蓁,一時間竟驚得不知如何說話。
“走吧。”顧蓁若有似無地吩咐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關(guān)上房門,先一步向前走去。
雁翎反應(yīng)過來之后立即跟上。
抬腳走進她和顧蘊一同居住的院子,昏黃的余暉之下,顧蘊背對著她蹲在院中。太陽略微余下的光輝撒在小姑娘穿著縞素的背脊之上,直看得人有流淚的沖動。
顧蓁緩步走向顧蘊,她不能倒下,也從未想過倒下。她若是倒下了,阿蘊要如何?父親的事情又該怎么辦?
突然因為護駕而身亡,十二位宮中侍衛(wèi)親自護送遺體,將遺體送回顧家停靈七日之后又護送回郢州祖宅,一直留到出殯下葬之后才返回宮中。
其間,顧蓁想要開館見父親最后一面。先是被顧際棠以冒犯死者為由阻止,后來見顧蓁執(zhí)意,那十二名侍衛(wèi)便護在靈前。言:“國公救駕而逝,遺體不容任何人冒犯。”
顧蓁肯定,顧際常是一個合格精明的政客,是一個胸懷抱負的官員。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愚忠死忠之人。
說她父親是救駕而亡,她死都不會相信!他怎么會不顧兩個年幼的女兒和整個家族,去救一個他從未看好的國君?
日前種種,叫她怎能不疑?叫她如何不疑!
“阿蘊?!?p>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猛然向后轉(zhuǎn)身,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
顧蓁連忙蹲下,扶起她的幼妹。同時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剩下的至親。
“阿姐,你終于跟阿蘊說話了?!毙」媚镩_口,又有淚腔。
顧蓁伸手撫上了顧蘊的發(fā)絲。阿蘊,從今往后,我們就只有彼此了。阿姐會像父親保護我們一樣,將你護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