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是什么時候出去打工的,你讀完二年級的時候吧。
你說你記得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刻骨又清晰,難道我就不記得嗎,難道我不是和你一起寄住在親戚家嗎。好歹你那時已經(jīng)快九歲了,又是爸媽第一個孩子,享受了很多愛。
我呢,我才五歲,我甚至都不記得爸媽的模樣,更不知道爸媽陪著上學(xué)是什么感覺。
可能我從沒得到過,所以沒這么痛苦吧。你是得到了失去,所以更痛苦些。
可是,比較起來,你比我更多痛苦,也更多快樂,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委屈的不應(yīng)該是我嗎。然而我卻還要替你活在這世上,受足了苦還不敢離去。
你或許還想說爺爺奶奶偏愛我多過你許多。
這個確實(shí),我也反駁不了什么。
可是,你去了大城市,就沒有學(xué)會開闊心胸,放大眼界嗎,為什么要跟兩個苦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計(jì)較。
他們年幼便喪了家人,小小年紀(jì)就背了地主成分被歧視,上過兩年私塾卻終身以種地為生,累死不累活,最后也死在了土地里,死在貧窮處,死在無知上。
他們生來便被告知‘重男輕女’是正確且不能懷疑的事,新時代的眾生平等也沒讓他們過得更幸福,他們?yōu)槭裁匆灾聲r代的苦,而踐行新時代崇高的理念。
何況,從沒有人告訴他們,那是不對的,他們認(rèn)識的所有人都是如此。你呢,你又做了什么抗?fàn)帲悴贿^是躲起來哭罷了,然后埋怨著去死,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以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呢。
講到去死兩個字,余弟聲音突然高亢了起來,仿佛情感達(dá)到了高潮,洶涌而出,櫥柜里的碗成摞砸在地上,厚重又清脆,悠揚(yáng)又動聽。
碗砸完了,余弟精疲力盡,扶著桌子,卻還是縮在了地上,忍不住哭起來。
余絳突然有些難過心疼起來,余弟自來比自己更愛哭,比自己更像女孩子些。
脾氣好,又愛笑的大男孩,以前被自己罵狠了也會哭的。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像洋娃娃似的,小鼻子小嘴,通身上下都比自己更像爸媽的女兒。
他此時是少年白發(fā),可是哭起來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仿佛被自己欺負(fù)得狠了,委屈得要命,可是爸媽不在,也沒人訴苦,只能自己哭,和自己躲在黑暗里哭像極了。
真是像極了。
是啊,畢竟是她弟弟,相依為命了那么久,肯定像的。自己確實(shí)有些對不起弟弟,爸媽也沒有自己想得那樣糟糕,相對來說,還是挺好的。那個時候自己太沖動絕望了啊,根本沒想以后會這樣。
可是,死都死了,又能做什么呢。
余弟摸了摸淚,發(fā)泄似的,繼續(xù)念念叨叨。
你知道嗎,余絳,我真的一直羨慕著你。
你說你以前很笨,一二年級天天被關(guān)學(xué)堂,可是爸媽走后,三年級開始成績就次次第一名,雖然奇怪,可是大人們都開始夸你,給你壓歲錢。連爸媽每次打電話都會問你的成績。我呢,站在你旁邊,只能沾你的光,得了壓歲錢和一句向你姐學(xué)習(xí)。然后,你一路進(jìn)尖子班,進(jìn)市重點(diǎn),進(jìn)重點(diǎn)大學(xué),幾乎變成了村里所有孩子的榜樣。我呢,一個三本都沒考上,拼死拼活才做了個小學(xué)老師,而你卻成了永遠(yuǎn)的英年早逝的大學(xué)生。
我們花同樣的錢,給你錢時,爸媽心甘情愿,臉上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仿佛是他們自己考上了大學(xué),改變了命運(yùn)。給我錢時,爸媽臉上愁云慘淡,十分煩憂我??飘厴I(yè)能不能找到工作,好像我就是拿了錢去吃喝玩樂不務(wù)正業(yè)。
說到這里,余弟仿佛有些氣竭,索性在地上躺了下來,順手撿起一片白色鋒利的碎碗片。沉迷地望著,語氣低緩沙啞起來。
余絳,你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你怎么就死了呢。我好想親口把你的本質(zhì)告訴你,讓你看清楚現(xiàn)實(shí)。畢竟,聰明人容易自以為是,實(shí)際上是庸人自擾。
你害死了爸。爸看了你的遺書,知道你一直為小時候的事耿耿于懷,一直為他們只給我買了一套房念念不忘,于是他一面自責(zé)酗酒,一面拼命工作,然后死在自己操作的機(jī)器下,四分五裂,死無全尸。
接著得了死亡賠償,如愿以償給你買了一套房子,就在我隔壁,日日提醒我你的罪。
現(xiàn)在,你又要害死媽了。媽也看了你的遺書,可是遺書里你雖然譴責(zé)了爸,卻贊美了媽,媽是又愧又怒,除了埋怨爸,便完全沉迷了網(wǎng)絡(luò)世界。還總覺得你活著,用你的身份活在網(wǎng)絡(luò)世界,徹夜不眠,想勾得一個好女婿,住進(jìn)為你準(zhǔn)備的房子里。
當(dāng)然,媽是不會成功了,不是她騙人,就是人騙她。漸漸地,媽變成了附在網(wǎng)絡(luò)上的鬼,不戀煙火,不能入睡,一次又一次地嚇走我的女朋友,變成游蕩在嚴(yán)家房子里的鬼。托你的福,我們家周圍的房價都降了許多,我也快成了鬼。
我也成了鬼,哈哈哈,我也成了鬼,還活著干什么呢。
余弟突然睜大眼睛,呼吸急促,興奮起來,鋒薄的碗片不時刮過手腕和脖頸,似乎在考慮哪個位置更合適。
余絳在一旁聽得哭起來,原來在弟弟的眼里,自己這樣壞,原來自己吃了許多苦都只是一廂情愿,原來她死了會對這個世界有影響。
她急得伸手想去攙扶余弟,想阻止他玩火的手??墒峭絼跓o功,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鬼,一個身如浮云的鬼。
她知道自己有些錯了,她想認(rèn)錯,她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個知錯就改的孩子。動不了身,只能圍著余弟急速旋轉(zhuǎn)起來,刮起一團(tuán)團(tuán)的陰風(fēng),想要暗示她的在天之明,爸爸的在天之靈,都絕不會允許弟弟這樣做的。
可是,陰風(fēng)陣陣,豌渣簌簌,死亡卻輕盈。
余弟最終把碗片放在了脖子大動脈旁,笑得釋然又輕松:“姐,你是不是在我旁邊,你是不是聽見了我說的話,你是不是后悔了想阻止我。哈哈哈,姐,你阻止不了的,除了我自己,沒人能阻止得了;就像你一樣,除了你自己,沒人能阻止得了你的慨然赴死。我也要慨然赴死了,然后讓你做鬼也后悔,不得安生。”
于是,余絳看見自己刮起的陰風(fēng),突然風(fēng)起云涌,她終于有了不甘,有了后悔,有了怨氣,有了憤怒的力量。
然而,陰風(fēng)卷起那修長脖頸里汩汩流出的紅色液體,攜著那瓷白鮮紅的碎片如同竹葉飛刀,割碎了余弟,染紅了空氣。
余絳終于再壓制不住,哀嚎一聲:“不,不要,阿弟不要,姐姐知道錯了,姐姐會改的,你不要,好不好,都是姐姐的錯,姐姐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留你一個人照顧爸媽的。你回來,好不好,阿弟,我的阿弟?!?p> 可是留給余絳的除了滿地血花,什么也不剩。
爸爸死了,阿弟也死了,阿媽也快了。都會死的,全死光。
因?yàn)樽约?,都死光了?p> 余絳哭得聲嘶力竭,悲痛后悔無以復(fù)加,凝出了真正的眼淚?!皩Σ黄穑瑢Σ黄?,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知道錯了?!?p> 那滴眼淚化了她的鬼身,化了她的房子,化了她哭得天昏地暗的世界。
余絳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打濕了頭發(fā),流進(jìn)了耳朵,遍布滿地。
鼻涕也滿臉都是,黏黏搭搭盤旋在周圍。
動了動手,僵硬且冰涼。撫了撫淚,濕潤且真實(shí)。
她死而復(fù)活了嗎。
可是她的身體已經(jīng)化成了泥土啊。
生澀地起了身,門外的光些許透過了厚重的藍(lán)色窗簾,她還在自己的寢室里,用著自己的身體。
給了她藥的女孩子就坐在對面桌子旁,露出兩顆虎牙,甜甜地看著她。
“余絳,你感冒了,起來加件衣服嗎?!?p> 余絳很確定自己經(jīng)歷過的真實(shí),不像是夢,難道這個人有通鬼神碎虛空的能力。定定地看著她,沒有害怕,沒有慌張,道:“你有特別的能力,能讓我選擇經(jīng)歷之后的另一種真實(shí),所以我還要支付你什么。”
女孩似乎沒料到這么順利,看著余絳,笑得更真了些,不愧是自己選中的候選人。
“我的確有你想像不到的能力,也不可能無故幫你。這報酬嘛,我現(xiàn)在不會取,讓你先欠著。不過,可以先明確告訴你,時機(jī)到了我要借你的魂魄一用,只需離體三小時,不會傷害你,頂多讓身體虛弱幾天,可行?!?p> 余絳看著桌子上的全家福,因著眼睛早已適應(yīng)了黑暗,就算光影微黯也看得清楚。
聽了女孩的話,毫不猶豫道:“好?!?p> 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跟這個女孩買藥,她接下來的現(xiàn)實(shí)與那場大夢一般無疑。
女孩見她答得爽快,是自己喜歡的性格,想著以后還要打交道,歪了歪頭,愉悅道:“余絳,你可以稱呼我南珠,或者小九?!?p> 余絳披上衣服,縮了縮肩膀,道:“你可以叫我余絳,南珠?!?p> 頓了頓,開了空調(diào)爬上床道:“既然是你來我往,就把錢還我吧,我沒錢坐車回家?!?p> 南珠聞言意外道:“你不是存了兩三萬嗎,怎么會沒錢回家。”
“存的錢是以防萬一救急的,不能動,能動的都給你了,我當(dāng)然沒錢回家了?!?p> 南珠雖然也挺窮,但是這點(diǎn)錢還是可以還的,畢竟將來她還要找她幫忙呢。于是手一晃,便將一個信封放在了余絳的桌上。
余絳一句:“我要睡一會兒,你自便吧。”剛說了一半,南珠就消失在了空氣中。
暗藍(lán)色的窗簾隔離了兩個世界,窗外已經(jīng)天光大亮,而窗內(nèi)仿若深夜。依舊靜謐著,可是樓梯道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鑰匙搖動的聲音:“哎呦,今天終于沒有垃圾堆在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