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fēng)流本非心中意，奈何情深枉負(fù)卿

　　唐飄飄的房間在頂樓，獨(dú)一間，這便是身為花魁所享受的殊榮。那老鴇跟在我們身后，臉色難堪。

　　“公子，恕老嫗眼拙，卻不知汴梁城何時(shí)出了公子這號(hào)人物？”那老鴇探著我的底子。

　　“媽媽，這位夜三公子向來行事低調(diào)，深居簡出，您不知道自然是正常的?！毙械椒块T前，唐飄飄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老鴇。

　　那老鴇狐疑地看了看唐飄飄，又看了看我，猶猶豫豫地說道：“那，今日這禮......”

　　“記在我的賬上。您先去吧?！碧骑h飄下了逐客令。

　　那老鴇見總算有人補(bǔ)上了這禮物錢，虧不到自己這一份，自然樂得清閑，悠哉而去。

　　......

　　丑時(shí)，夜已深，正是秉燭夜話之際，燃燈訴情之時(shí)。

　　“很意外？”唐飄飄點(diǎn)好燭燈，坐在桌邊。

　　我看了看她，那張傾世容顏透著一份憔悴與疲憊。

　　“何必如此作踐自己？”我輕輕問道。

　　“在你看來，是作踐。可在我看來，這卻是獨(dú)屬于我的世外桃源?！碧骑h飄飲盡杯中酒，今夜她已長歌一曲，此時(shí)聲音變得些許沙啞?！霸谶@個(gè)地方，沒有人會(huì)對我低看一眼。而我，只消得歌一曲，舞一支，便能獲得那些從未獲得過的傾慕。我享受這種自由的感覺，我享受這般被人捧在手中，放在心上的感覺。你明白么？”

　　唐飄飄眼眶有些濕潤，怔怔地看著我。

　　我囁嚅著嘴唇，想說些什么，卻無從開口。

　　“你嫌我臟?！碧骑h飄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又自顧自斟滿一杯，一飲而盡。“飄飄是清倌，你大可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p>　　相顧無言。

　　“咳，我，我該走了?！蔽覍?shí)在不知道應(yīng)該用什么態(tài)度來面對唐飄飄，我也不知道唐飄飄究竟為何如此。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心中只覺愧對唐婉，卻又不知愧在何處，好生難受。

　　“夜公子，飄飄還有話，想同公子說?！闭x去，唐飄飄叫住了我。

　　“請講。”我只得又折回，重新坐下。

　　“妾身，姓唐，名飄飄。”她突然起身，嚴(yán)肅無比，認(rèn)真地沖我做了個(gè)揖，緩緩說道。

　　“這是何意？”我不解。

　　“今后，飄飄是只屬于自己的唐飄飄，與唐家再無瓜葛。”她的語氣之中含有委屈，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

　　我愣了愣神，這么說，唐婉是對這唐飄飄行了家法，將她從唐家除名。我的心中五味雜陳。雖然這唐飄飄是為了琉璃天書而來，卻從未對我起過殺心。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以诘靡栽谶@汴梁城毫無后顧之憂。雖非友人，卻也算不得仇敵。

　　“我這一生，處處與唐家相抗，想以此來泄心頭不平之怨。而今當(dāng)真沒了瓜葛，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快樂。我與唐婉是親姐妹，可我體會(huì)過的溫暖卻不及她體會(huì)過的萬分之一。從幼時(shí)起，她便可以在京城做她的唐家小公主，而我就只能在這汴梁城茍且偷生。她是如此光鮮靚麗，是整個(gè)唐家乃至京城的明珠，可我連穿一條顏色艷麗些的裙子都會(huì)被苛責(zé)說不知尊卑貴賤。她就如同那天上皎潔月色，是各家公子少爺心中的那道白月光，而又有幾人知道我唐飄飄呢？我恨，我恨她，我恨那個(gè)把我生出來的男人，我恨唐家，我恨一切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不公。我要報(bào)復(fù)，我不甘心。你唐家自稱江湖之中名門正派，我偏要入長樂坊，做個(gè)察坊坊主。你唐家風(fēng)骨高山流水，我偏要到這秦樓楚館做個(gè)青樓花魁！”唐飄飄越說越激動(dòng)，又連飲三杯，眼見那壺中酒已見底，方才停住。

　　“可，可是公子，是飄飄錯(cuò)了么？可飄飄，又做錯(cuò)了什么？憑什么老天爺要將一切不公都落到飄飄身上？為什么我與唐婉身上都流著唐家的血，飄飄卻一切都不配擁有？為什么明明明真正擺脫了唐家，可飄飄心中卻如此難過？為什么，為什么......”唐飄飄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慢慢成了呢喃，繼而便醉倒在桌上。她的臉上，還淚痕未干，掛著淚水。

　　我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久久無言。我想告訴她，有些事情，本就無對無錯(cuò)。一切世事，只要順其自然，恪守本心就好。高興，就開開心心地放聲大笑。生氣，就滿懷憤懣地盡情吶喊。而哀愁，就放歌縱酒，化作淚流。今日，她同我講了心中壓抑許久的這些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終于卸下了面具，褪去了偽裝。

　　我輕嘆一口氣，將她扶上床，拉下簾子。

　　夜色漸濃，五更天，更聲起。

　　“咚——咚！咚！咚！咚！”一慢四快，寅時(shí)已到。

　　眼見床上唐飄飄已然睡熟，我伸展下疲憊的身軀，帶上門便要離去。正當(dāng)我合門之際，卻從門縫之間瞥見那窗戶開了道縫。我心中一驚，正要推門而入，卻突然汗毛倒立，冷汗直流。

　　這種感覺我太熟悉不過，自幼時(shí)便被唐古今訓(xùn)練的感知力，如今精準(zhǔn)敏銳。這股寒意，雖令人恐懼，但卻不是沖我而來。我連忙抽出點(diǎn)墨，反手回?fù)?。來人身法并不矯健，步履有些蹣跚，劍招看似樸實(shí)無華，實(shí)則返璞歸真，已臻化境。我顯然不是他的對手。只是他并非要置我于死地，他的劍勢只是想將我困住，讓我無暇分心屋內(nèi)之事。

　　唐飄飄！

　　他們的目標(biāo)是唐飄飄！我暗道不好，心中焦急，卻是無法抽身。手中劍招變化窮盡，竟是絲毫無法破開他的劍勢。我只得先穩(wěn)住心神，好在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雖脫身困難，卻也并不窘迫。我細(xì)細(xì)思考著，他們?nèi)羰窍霘⑻骑h飄，以此人的武功，瞬息之間便可取她性命?？纱巳藚s并未動(dòng)手，那么，房間內(nèi)的人定是為了活捉她。

　　突然，這人手上劍招一緩，劍勢盡散，原來，這是一個(gè)垂暮之年的老人，他就那么站在了原地，似乎與剛才那人判若兩人。我愣了愣，隨即明白，這是屋內(nèi)人已經(jīng)得手了。

　　“你們究竟是何人？”我問那老者。

　　“長歸，是我?！甭牭竭@個(gè)熟悉的聲音，我終于明白了。

　　“婉兒，原來是你啊?！?p>　　唐婉緩緩上樓，行至我面前。我看著唐婉，頗有些尷尬。我是來這煙雨樓逍遙快活，只為忘卻煩憂，卻不想在這里碰見了唐飄飄。如今，又在這般曖昧的氛圍里，遇到了唐婉。我著實(shí)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

　　“二叔，退下吧?！碧仆駭[了擺手，那老者身形便隱匿不見。

　　“這，婉兒如今真是不一樣了，家主之威，連當(dāng)年名震江湖的霹靂圣手唐二爺都要恭敬從命。佩服，佩服?！币姷酵漳莻€(gè)溫柔的唐婉今日之舉，我的心中有些異樣。

　　“身不由己罷了?！碧仆裥πΓ壑杏行┰S無奈。

　　“你要將唐飄飄，帶去哪里？”我問道。

　　唐婉沒有回答，一雙美眸流轉(zhuǎn)，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想問我什么，我也知道她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但是唐婉什么都沒問，只是回答了我的話。

　　“帶回京城，進(jìn)行訊問?！?p>　　“可是，她并非唐家之人，你......”

　　“可她依然是長樂坊中人，并且還是汴梁察坊坊主。此行，是要將她押解回京都，交由朝廷?！碧仆衿届o地說。

　　我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唐婉抿抿嘴唇，猶豫再三，還是張口說道：“有些事情，要怪，就只能怪這世俗的偏見和命運(yùn)的不公。每個(gè)人都有執(zhí)念，每個(gè)人都有未竟的心事，每個(gè)人也都有屬于自己的紛擾，但這并不應(yīng)該成為放縱的理由。”

　　我默然。

　　“還有些話，我......”唐婉臨走時(shí)，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道。

　　“你說吧?！?p>　　“我知道，紅顏易得，知己難求。普天下的男子，娶妻納妾，皆為常事。唯這紅顏知己四字，可遇不可求。若是有幸得遇，自然應(yīng)當(dāng)好好珍惜。只是紅顏知己，永遠(yuǎn)無法成為那個(gè)朝夕相伴，與子攜手的眷侶，也永遠(yuǎn)不會(huì)將自己的一切交付。她只會(huì)是那懸掛在天上的星星，默默相隨，卻無法成為日月，永久相伴。長歸，你可懂我？”

　　一夜無眠。

　　......

　　天亮了。

　　我親眼看著星星漸漸消失在了天際，看著月亮落下，看著太陽升起。我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也感受到了久違的平和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