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命姬款款走近。房青杉提筆僵立,不知是該打招呼還是該一言不發(fā)。兩個小廝早已齊齊躲到了房青杉身后。
絕命姬走到畫前,瞟了幾眼。正待說話,卻又背起手,立住了。
房青杉注意到,她正專心地看著畫中的美人。
“不錯呀!”絕命姬抬頭看向房青杉。房青杉以為她是在夸獎自己畫得好,剛想謙虛幾下,卻聽道,“你居然還有閑心畫畫?心態(tài)可真是好!”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嘲諷,讓房青杉聽來很不舒服。他脫口而出道:“這好心情還不是拜你所賜!你把我關(guān)在這里,到底是想殺了我,還是想怎樣,給個痛快話!”
兩個小廝齊刷刷驚訝地看著他們的公子。公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剛勇了?居然敢這么跟這個女魔頭說話。
房青杉話出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怎么敢這么說話?這么大聲,還這么氣憤,萬一她要惱怒起來,殺掉他們?nèi)齻€,對她來說,還不跟碾死三只螞蟻一樣容易。
絕命姬果然目光一寒,殺機頓現(xiàn)。她定定地盯著房青杉,突然伸手一探,抓住了房青杉的衣領(lǐng),也沒見她用力,兩個小廝卻見房青杉的雙腳漸漸離開了地面,懸在了半空之中。
兩個小廝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來陪道:“大王,公子他不是有意要頂撞大王的,他,他今天心情不好?!?p> 來伴道:“是啊,是啊大王,我們公子今天早上還在感念大王的不殺之恩呢?!?p> 房青杉被鎖住了脖子,漸漸覺得透不過氣來。他兩腳踢蹬著掙扎道:“你們——兩個,不許求她!”
房青杉被勒得直翻白眼,兩個小廝哭出了聲。絕命姬眼色一變,將手一放,房青杉便像一袋面粉似地癱軟在了地上。來陪和來伴急忙爬過來一把抱住。
絕命姬拍了拍手,好像剛才鎖房青杉的脖子使她手上沾上了灰塵一樣。她邊拍手邊道:“不錯,有點兒骨氣。我就喜歡跟有骨氣的人玩兒??磥怼?,現(xiàn)在還不能殺你。要是你死了,我可就沒有玩兒的人了?!彼f得陰毒至極,房青杉揉著自己的脖子,氣得想罵,卻是發(fā)不出聲來。
絕命姬回頭命兩個嘍羅:“叫人好生侍候著這位房公子,一不能死了,二不能餓瘦了?!?p> 兩個嘍羅齊齊答應(yīng)一聲。
絕命姬轉(zhuǎn)身要走,卻又停住了。她拿起那幅美人圖,又端詳起來。房青杉看著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卻也不敢再亂說話,以免再激怒了她。
絕命姬看了一會兒,居然動手將那畫卷了起來,說道:“這畫不錯,我就收下了。”
“哎——,”房青杉伸手阻攔。兩名小廝趕緊在身后拉他。
絕命姬拿卷好的畫輕輕拍著自己的左手,道:“怎么,舍不得?這畫里的美人兒是誰呀?”
房青杉以沉默做無言的反抗。
絕命姬格格笑道:“我看你這畫上畫的是咱的蘑菇峰,那這畫上的美人難不成——,你畫的是我?”又是一陣肆無忌憚的嬌笑。
房青杉?xì)夂吆叩刂贝瓪狻?p> 絕命姬又說:“不然,這畫的美人兒是你的相好?”
房青杉閉了閉眼,扭過頭去,不想再理睬她。
絕命姬如貓戲老鼠般,俯下身子對還坐在地上的房青杉說:“你要是真寶貝這幅畫,不如,你再畫一幅一模一樣的?反正你在這里有的是時間?!闭f罷哼了一聲。
絕命姬立起身來,說了聲“我們走!”只見她就如一只黑紅羽毛的鳥,展開翅膀,雙腳交替著在那細(xì)梁上輕點兩下,人已過了天塹,飛到了蘑菇峰上。
來陪和來伴急忙把房青杉扶了起來。
絕命姬今日來看房青杉,還真不是突然想起他來了。事實上,自從把房青杉三人抓回來后,她就立刻將這事兒給忘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接到了霧林軍師呼魯?shù)挠H筆信,問她房青杉是不是在她手里?她才猛然想起還有這么個人來。
絕命姬之所以扣押房青杉,不過是要訛點黑火的東西罷了。霧林財大勢大,而她的蘑菇山卻是地貧人窮。這方圓百里,又都是霧林的勢力范圍,她絕命姬不過是在霧林的縫隙下討生活。仗著她與霧林的特殊關(guān)系,她常常在霧林的地面兒上半路攔截一番,弄點本來是要送給霧林的錢財。黑火雖然時常對她的行為進行斥責(zé),甚至殺掉她的人。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呼魯派人隨信送到的,還有一些雞鴨豬羊、綾羅綢緞之物。信中很客氣地請朵大王將房青杉三人放回,這些財物就算是交換條件了。
絕命姬毫不客氣地收了禮物,讓人帶信使等人去吃喝休息,自己便過孤峰小屋來了。
她本來是打算將房青杉放了的,可是,房青杉居然膽大妄為地頂撞了她,這讓她心里很不爽,決定再關(guān)這個混小子三天。
霧林信使吃好喝好休息好之后,來絕命姬面前聽回話,并說要將人一并帶回去。絕命姬便告訴他說,那個房青杉對本大王無禮,所以要再關(guān)他三天。三天之后,定當(dāng)放回。
信使無奈,只好回轉(zhuǎn)霧林復(fù)命。
信使走后,絕命姬將那幅美人圖展開,又細(xì)細(xì)看了起來。她越看越覺得畫中的彈琴美人兒實在是畫得太生動傳神,雖然面容完全看不清,然而其神韻天成,宛如活在畫上一般。不知怎么的,看到這幅畫后,她年少時的一些回憶竟然被突然勾了起來。那些記憶已塵封多年,再想起,已恍若隔世了。
絕命姬想起了小時候,她和姐姐蘭姬一起在私塾里跟著老夫子學(xué)作詩的情景。姐姐蘭姬自小就聰慧,性格又溫婉,深得夫子的喜愛。而她,卻是又愛笑又愛鬧的,總是調(diào)皮搗蛋,夫子便不甚喜歡她。夫子最常對她說的一句話便是:你好好跟著你阿姐學(xué)??!
后來又長大了些,她與阿姐也開始學(xué)習(xí)音樂。阿姐學(xué)琴,她則學(xué)了琵琶。那些日子,是那樣平靜,又是那樣無憂無慮啊!
再后來,有一天,她們家來了土匪。一天之內(nèi),她失去了父母,眼睜睜看著家中的人被刀槍刺中,倒在血泊中。她被一個土匪抓住,阿姐蘭姬為了救她,撿起地上的刀,要和土匪拼命,卻被土匪一腳踢翻在地。她還以為阿姐當(dāng)時就死了。幸而,阿姐后來被黑火所救。而她,被土匪擄到了蘑菇山,當(dāng)了土匪頭子的小妾。
如今,她早已報了仇,不僅手刃了仇人,還將仇人的山寨變成了自己的,成了新的蘑菇山主。這些年,她一直過著打打殺殺的生活,早已習(xí)慣了耍陰謀詭計,視仁義道德為狗屎,不是你滅我,便是我滅你的日子。就連親姐夫黑火,她雖然心中愛慕他,卻也時時提防著他。那些遠去的讀書、作詩、彈琵琶的日子,竟好像已是前世的事了。
沒想到,抓來的這個房青杉竟然是個才子,畫畫這么傳神。自己的山中,大多都是些目不識丁的莽漢,成天只知道砍殺??磥?,將這個讀書人留在山中,倒也是一樁美事。可惜,自己已答應(yīng)了黑火,三日后還人。
想到此,絕命姬站了起來。她先吩咐侍女:“好生把這幅畫掛起來,就掛在我的臥房中。”然后她打開了一只大箱子,從里面拿出一件用綢緞包裹住的東西來。綢緞一層層解開,竟露出了一把琵琶。
絕命姬輕輕撫著琵琶,撥了撥弦,幾聲清泠泠的弦響,回蕩在室內(nèi)。這室中的氣氛登時就變了一個樣。絕命姬的一顆心,突然就柔軟了下來。
她抱上琵琶,走出室外。
此時,暮色四合,山中的夜來得更早些。絕命姬仰望天穹,深藍天幕上已綴上了幾顆燦如寶石的星子。她不禁嘴角一彎,笑了笑。又驀然驚覺,自己已經(jīng)多久沒有笑了?好像都不會笑了。她又笑了笑,唇兩邊的肌肉牽扯得那么不自然,肌肉似乎也要酸痛了。
絕命姬像只黑色的蝙蝠,一展翅膀,輕飄飄地飛過了那道天梁,悄悄地走到房青杉的窗前。
屋內(nèi),房青杉正和兩個小廝圍爐而坐說著話。爐中的柴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山里的夜,冷,房青杉伸出雙手,在火上暖著。
絕命姬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她站了好一會兒,那三個人居然沒有反應(yīng)。她只好清了清喉嚨。三人齊齊回頭,看見暗處的這個黑影,都被狠狠地驚駭?shù)搅耍透娏斯硪粯印?p> 房青杉霍然站起。兩個小廝又以最快的速度藏在了他的身后。
絕命姬笑道:“你這兩個小廝倒是有趣,他們不護著你,倒是要你護著,那要他們何用?”
來陪和來伴聽了這話,不由低了頭,卻仍是不敢沖到前面去。
房青杉見絕命姬懷里抱著一把琵琶,眼神中并未露出殺機,心里不由放松了一些,問道:“大王這么晚來,可是來殺我的嗎?”
絕命姬搖搖頭,嘆口氣,坐到了一把椅子上,道:“唉,你這個人,真是無趣,怎么一見我就是死呀活的,我就那么像個殺人狂魔嗎?”
房青杉暗道:你不像誰像?
絕命姬一指椅子,道:“坐吧。我來,是請教房公子的?!?p> 房青杉反正豁出去了,倒也不懼怕她,便坐下了。兩個小廝不敢坐,只是站在房青杉身后。
“今日見了你那幅畫,不由觸動了我一些心事。想我少年時,也曾學(xué)過幾天琵琶。只是這些年沒有心情撫弄,早就生疏了。你看,我這琵琶弦都生銹了。我想你一定會彈琵琶,所以特意前來,請教請教!”
房青杉倒的確是會彈琵琶。像他們那樣的書香世家,這些常見的樂器,他們自小就是耳濡目染。雖說不上技藝十分精湛,但憑此技藝在外面混口飯吃,還是綽綽有余的。
房青杉不客氣地說:“那你彈來聽聽!”
絕命姬見他說話不客氣,卻是嫣然一笑,伸出手來,在弦上撥了幾下,想了想,彈了兩句出來。后邊的,卻是凝凝滯滯,不成句,也不成調(diào)了。
房青杉道:“這首李白的《憶秦娥》,曲調(diào)極為簡單,不過只有四句,你怎么都彈不完整?”
絕命姬有些惱怒,藏在黑紗下的臉紅了紅,忍住氣道:“我要是彈的好,還來找你做甚!”說罷將琵琶往前一遞,“說你會說,有本事,彈出來我聽聽?!?p> 房青杉接過琵琶,先緊了緊弦,正了正音。絕命姬看他這手法,就知他是個琵琶高手,心中先已服了氣。
房青杉調(diào)好了弦,抱穩(wěn)琵琶,一抬手,一串音便如珠玉般滾了出來,落在玉盤之上。緊接著,他輕撥緩揉,慢拂急掃,一首《憶秦娥》如清泉泄出,在這孤峰小屋內(nèi)蕩氣回腸。這孤峰夜的寂靜,更增添了樂聲的優(yōu)美,不光是絕命姬聽得如醉如癡,就連聽?wèi)T了他彈琵琶的來陪和來伴,也都沉迷其中了。
一曲終,停指罷弦。
來陪和來伴雙雙拍手稱贊。
絕命姬一手撐在椅靠上,眼睛里波光蕩漾。
房青杉將琵琶還與她。絕命姬接過,道:“也罷,你就教我這首《憶秦娥》吧。還有三天時間,你可教得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