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到徐冕唱歌,唱《冬月》。
“月下輕霜卷落葉,離人惆悵思憊賴,撩燈望把夢意照,拳拳蹣跚舊時人?!?p> 我記得我和周遠(yuǎn)在BJ的有段時間,也是冬天,風(fēng)特別大,我下了班走在路上,看到行人都很匆忙,他們四處躲藏,想找一個安全的角落。在這個向來都以“從容”示人的城市,我難得地看到了它慌張的面孔,看到了我們?nèi)缢粯?,渴望成長,渴望光鮮,甚至渴望風(fēng)雨。
這首藏著萬物凋零的曲子,被徐冕唱得猶如落葉歸根的安詳,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淡泊起來,是這么迷人的。
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yàn)橹暗哪前氡咸丫?,以及雪停后深入骨髓的寒意?p> 我偏頭看到迦佑在偷偷地抹眼淚,此時此刻我由衷地心疼她,心疼這個敏感善良又無能為力的姑娘。她聽著徐冕唱歌,或許想到了她們是同一類人,所以,心生悲憫。既悲憫她自己,又悲憫著徐冕。
徐冕唱完,眼神有些空洞,她遲鈍了十秒左右,松開立麥,從臺上走下來。
她看了迦佑一眼,然后湊到我身邊,問:“她哭什么?我唱得這么溫情?!?p> 我說:“人不會被苦難打敗,反而會被溫情俘獲,你應(yīng)該深有體會才對啊?!?p> 徐冕抱著雙臂靠在沙發(fā)上,看著我,說:“當(dāng)我沒問?!?p> 洛北聽完倒是很興奮,隔著茶幾,他不迭地夸徐冕:“唱得真好,跟原聲帶似的,這破音響絲毫不影響你的音質(zhì),真不錯?!?p> 徐冕微笑,說:“小北北要不要唱一首,給你點(diǎn)?!?p> 洛北被這聲“小北北”嚇得一抖擻,他略帶驚嚇地看著我,問:“她…她怎么了?”
我說:“示好?!?p> 徐冕很真誠地沖著洛北直點(diǎn)頭。
洛北抖得更厲害了。
門口響了起來,我們四個聞聲朝后看,見是陳余。陳余進(jìn)門,脫了外套后,往駐唱臺走,期間瞥了我一眼,瞬間又看向了別處。
徐冕湊在我耳邊輕聲說:“他年紀(jì)還小,剛剛遇到愛情而已?!?p> 我不置可否。
洛北問陳余:“你怎么才來?康康呢?”
陳余回答道:“一個學(xué)生家長請我去家里吃晚飯,完了聊了會天??悼到裉觳皇娣?,回去睡覺了?!?p> 洛北又說:“你要是早點(diǎn)來就能聽到徐冕唱歌了,不夸張,一個字,絕了。我看你這‘青城北約第一唱霸’要讓賢了。”
徐冕連忙伸手,說:“別,這名頭誰愛誰拿去,活像個土匪?!?p> 陳余沒說話,我就著時機(jī)跟他開口,說:“既然來了,上去唱一首?!?p> 陳余說:“不了,今天課有點(diǎn)多,嗓子有點(diǎn)干了。”
徐冕順手開了一罐啤酒,遞給陳余,說:“要不先喝個啤酒潤潤嗓?”
陳余看著徐冕,也沒伸手去接啤酒,而是說:“我一般不在陌生人面前唱歌?!?p> 徐冕沒縮回手,而是偏頭看向我,笑著說:“說你呢,還不快出去溜達(dá)溜達(dá),怎么這么沒眼力價(jià)?”
話音剛落,陳余就立即果斷地說到:“我說的是你,徐小姐?!?p> 徐冕笑道:“別這么客氣,你前兩天還叫我徐小妹呢?!?p> 陳余說:“是嗎,我后來聽林越說你比我還大幾個月?!?p> 徐冕點(diǎn)頭,笑著說:“是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結(jié)婚了?!?p> 陳余也笑了,問:“那你先生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徐冕終于縮回了那只遞啤酒的手,洛北被這奇怪的磁場震得愣在一旁,迦佑更是一言不發(fā),我正想開口,就聽到徐冕說:“他死了?!?p> 我的心陡然被什么東西抽了一下,因?yàn)樾烀嵩陉U述這件事的時候太平靜。我們本來約好了絕不提起這件事,可是她輕而易舉就違規(guī)了。
讓我更沒想到的是陳余接下來的反應(yīng)。
陳余說:“所以你一個寡婦怎么這么快就另結(jié)新歡了?”
迦佑站起身沖著陳余大聲喝道:“陳余!”
在這個時候徐冕顯得格外的冷靜,她說:“新歡?你說林越啊?我們只是朋友,你誤會了?!?p> 陳余轉(zhuǎn)頭看向我,問道:“是這樣嗎?”
話音剛落,徐冕就抓著手邊那罐開了卻沒喝的啤酒向陳余的頭砸去,流出的啤酒淋了他一臉。
徐冕利落地扔完啤酒后,對著迦佑說:“把酒錢結(jié)了,李迦佑,然后帶著這個神經(jīng)病走。”
洛北趕緊在桌上抓起一把紙巾給陳余擦臉,邊擦邊嘀咕:“你說你這,不唱就不唱吧,追問人家老公干什么,這下把人家惹火了吧,瞧你這身酒味,趕快回去好好洗洗?!?p> 迦佑上前抓住了徐冕的手,說:“對不起,陳余平常不是這樣的?!?p> 徐冕冷眼瞥了迦佑一眼,然后抽出手,說:“不是吧,李迦佑,《冬月》這首歌真的跟你毫無關(guān)系?!?p> 迦佑說:“我知道我誤會了你?!?p> 徐冕說:“我無所謂,除了林越,你們還能傷害到誰呢?”
我伸手,握住了徐冕有些發(fā)抖的手,她回頭看我,我沖她笑了笑。愿上天保佑,此時此刻我還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否則這個笑,會相當(dāng)難看。
我對迦佑說:“今天就到這吧,明天陳余和洛北也都還要上課,回去吧?!?p> 終于這個空間里只剩下我和徐冕了,她的手卻漸漸起了冷汗,她站著,繃直了身體。
突然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向著我,說:“你看,我們關(guān)系不好,真不是我在搗蛋?!?p> 我松開她的手,往駐唱臺上走。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給一棹孤舟,
把孤獨(dú)托付給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托付給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搖撼著乾坤
夔府東來是江陵是公安
岳陽南下更耒陽,深入癘瘴
傾洪濤不息遍地的兵燹
溽郁郁乘暴漲的江水回棹
冒著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漢陽和襄陽,亂后回去北方
靜了胡塵,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猶崢漢家的陵闕,鎮(zhèn)著長安
我很久沒有唱過《湘逝》了,湘,是我和周先生的故鄉(xiāng),我們曾深深眷念那里的每一片土壤,那里收藏著我們許多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喜歡在午后的窗臺邊寫字,隔著薄荷綠的窗簾,在微風(fēng)的搖擺下,若隱若現(xiàn)。每逢聚會的時候,只要我和周遠(yuǎn)站在一起,長輩們都會夸贊周遠(yuǎn)那手好字,順便再用言語鞭策我一下。周遠(yuǎn)的祖父未過世的時候,總是念叨,希望周遠(yuǎn)能成為一個書法家。當(dāng)然他祖父偶爾也會拍著我的腦袋說:“小林的話呢,最好是去當(dāng)醫(yī)生,白白凈凈的,長得又好看,醫(yī)生都是這樣?!?p> 我不像周遠(yuǎn),從小就給自己定下的目標(biāo),在三十歲之前,一定要有三十萬存款。
我們對人生的規(guī)劃判若云泥,但若是非得要找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我們在整個長大的軌跡里,沒想過要結(jié)婚。
三十歲之前,周遠(yuǎn)根本沒時間想結(jié)婚,他白天上課,晚上練字,周末家教。他經(jīng)常累得在書桌邊就睡著了。他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實(shí)現(xiàn)那三十萬的目標(biāo),因而變得干燥苦澀無趣。
我問過他,有了那三十萬之后,想做什么。
他說開一家咖啡店,我當(dāng)老板。
然而在離這個承諾將近的時候,我們分開了。
再后來,得到他的消息,是他的結(jié)婚請柬,我當(dāng)然沒去。
小的時候,長輩會問我們,長大以后想娶什么樣的姑娘,周遠(yuǎn)說不太鬧的就行。
長輩們笑呵呵的說到:“看來周周是被小林鬧壞了?!?p> 私底下我會問他:“我鬧到你了?”
周遠(yuǎn)回答:“沒有,男孩沒關(guān)系,女孩太吵了不好?!?p> 那個年紀(jì)我哪會去深究他話里的深意,只覺得既然他不煩我,那就一切都好。
后來我們有一段時間總是吵架,我受夠了他平淡如水的面孔和波瀾不驚的生活,也受過了他不再看我們共同愛的那個作家的書,受夠了他老是買一些陳舊的筆架和花盆回家,受夠了他越來越沉默的性子和少年氣性的消失…..
我不止一次問他是真的熱愛教師這個行業(yè)嗎。
他從未正面回答過我這個問題。
直到有一天我問他要不要和我共度余生。
他說,無論如何,我都已經(jīng)在他的余生里,這跟在不在一起共度毫無關(guān)系。
那是在離別之前,我在他身上最后一次看到的理想主義。
我松開麥,終于輕松了一些。徐冕還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地面一言不發(fā)。
既而,她緩緩抬起頭,看著我,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