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園門口。三點左右。
廣場上,攤販眾多,人群熙攘。
孩子們把賣氣球的人圍了個嚴嚴實實,一個個灰太狼海綿寶寶在半空中悠悠飄著,奮力向上期盼遠走高飛,而他們的自由全系在一人手上,那人像是兜售童年的魔法師,三元一個童真,五塊一個夢想;童話里的公主王子精靈怪獸在地上整齊排列,等待某個捆仙繩一樣的圈從天而降,套牢他們的命運;青春男女穿著靚麗,燦爛得扎眼,或著跆拳道服步步鏗鏘,或踩著滑板腳下生風,或漢服唐飾裙裾飄揚;水榭長廊上的棋盤牌桌,老人們扎堆幾處,大戰(zhàn)正酣,他們不是看客,而是指點江山的謀士。
【aspen:大門口椅子上】
【江:快到了】
有人倚著大門在奏管風琴,江獻踩著琴聲來了,不疾不徐,安步當車,似乎世上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擾亂他的節(jié)奏,白白凈凈,不染纖塵,一身少年氣。
不知是日光刺眼還是什么,陳楊瞇著眼睛,把手中另一杯果汁遞給他,“先進去?!?p> 他接過來,扎進吸管,三只手指提著杯口,吸了一口,“走吧?!?p> 西園進門,過了水榭是文人碑,再進去遠些,就是一個小廟。一片竹林隔斷了山下的人聲鼎沸,遠處老年藝術(shù)團的人在清唱,唱的大概是老紅歌,聽不清詞。此處僻靜,又有竹林蔽日,他們找了個椅子坐下,相隔十幾厘米。
“雖說是教,但我自己也沒什么真才實學,只是講些經(jīng)驗,你覺得有用就用,沒用也聽過就算?!标悧钫f完低頭喝了一口果汁。
“別急著撇清責任啊,今天陳老師不教點真東西我不可放人?!?p> “你住書堆里,哪里還用我來教?”
“看是一回事,寫是一回事,孔子的論語人人都會一兩句,魯迅的文章也都學了幾篇,這么些年了,怎么沒看見幾個孔子魯迅?還是得請你指點迷津?!眱?nèi)容一本正經(jīng),江獻卻帶著戲謔的口吻。
“好啊,那就開始吧?!?p> 陳楊開始認認真真說起來,從標題入手,剖析結(jié)構(gòu),建立行文邏輯,闡明主題,拔高立意,又說了寫作技巧,修辭手法,強調(diào)了遣詞造句,化用詩句,論證觀點時旁征博引,引經(jīng)據(jù)典,諸如如何化用,如何升華,舉了幾個例子,讓他來舉一反三。
“最后,要想文章出彩,可以借鑒王勃的《滕王閣序》,行文工整,整體上由景至情,幾乎句句典故,句句對仗。這篇文章立場很清楚,做客的為東道主的宴席烘托氣氛,從前面夸地理條件,夸歷史文化,到后面夸古今人物,自然而然引出人生渺小,從而抬高氣氛,讓大家各自抓住當下施展才華報負。文似看山不喜平,要有曲折感、層次感,夸東西也不能干夸,要具體形象,找例證。至于論據(jù),也不用額外新學,只要把以前學過的那些用進來就行。但是注意,寫文章不能光追求華麗辭藻而寫虛,要言之有物,寫真實的東西,不然就會很沒意思。”
陳楊喝完最后一口果汁,江獻從她的臉上讀出“我說完了”四個大字。
“嗯…很有道理,有點感覺了。寫作文果然大有門道。道理是懂了,不過還要多練習練習?!?p> 江獻認認真真說完,又笑道,“陳老師辛苦了,學生該怎么酬謝?”
“陪我爬山好了?!?p> 陳楊站起來,走到垃圾桶旁邊,把空杯子投了進去。
〈二〉
山上人少了很多,路本不崎嶇,但因著熱氣未消,多的是一家人攜兒帶女在山間亭子中歇涼,情侶們在背陰處你儂我儂互訴衷情,因此在爬山時,二人一路順暢,山不高,但一山接著一山。
在最高處的山頂亭子里,他們俯瞰全城。護城河彎彎繞繞,將城市擁在懷中,少年宮攀著山坡向陽排列,腳下的中學里,打籃球的學生的活力,溢出到校外的樹梢中,驚起一片麻雀;新城區(qū)的房屋鱗次櫛比,比起塵土氣息重的老街,氣派不少。在老城區(qū)人口較為集中的地方,掩著他們的高中。
“你想去哪個大學?”陳楊問他。
“還沒想好,”江獻側(cè)身坐在欄桿上,倚著亭柱,俯瞰山腳的人間,“不過肯定不在本省。你呢?”
“我想去一個自然風景好的大學,最好是春天繁花似錦,夏天綠樹成蔭的,一年四季氣候都很穩(wěn)定,不用很現(xiàn)代化?!?p> “浪漫主義啊,”江獻轉(zhuǎn)頭對她笑了笑,“你心里有具體的,對吧?”
“對,應(yīng)該很容易猜到是哪所大學。”
江獻低頭在欄桿上寫了幾個字,“是這個吧?”
陳楊看完他手指劃出的筆畫,點點頭,贊賞的笑了?!拔遗Σ蛔屗砂V心妄想吧?!?p> “嗯,我覺得你行?!?p> 兩人都沒再說話,陳楊趴在欄桿上,江獻依舊斜倚著,兩人看著太陽如同咸蛋黃,收攏著霞光掩入城市建筑,余暉像戀人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回看大地,直到光芒黯淡下來,最終滑到地平線之下。
江獻從欄桿上跳下來,拍掉身上的灰,“下山了?!币婈悧钊匀怀錾竦目粗栂У奈恢?,江商靠近了些,“大文豪?陳老師?”
陳楊反應(yīng)過來,看見周遭的人早已走光,山路上掛滿了返途的人。
兩人順著樓梯走下去,林間樹多的地方暗暗的,雖然路邊每隔幾米都安了路燈,但現(xiàn)在還沒亮起。在陳楊一步踏出時,正中一個缺口,那只腳順著缺口滑下去,眼見就要摔倒,走在她身后半步的江獻快步向前,從后面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免了摔跤之苦。
陳楊的后背都靠在他的胸前,手臂也在被他握在手中,即使隔著衣服,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溫度,并不很熱,溫溫涼涼,一如他本人。她迅速站穩(wěn),江獻也順勢放開了手。接觸終止了,那種觸感卻揮之不去。
“你夜盲?”
“能看見,只是這臺階壞了?!标悧羁此@次沒落后半步,而是在她身邊,已經(jīng)很暗了,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隱約看出好像點了頭,若有若無的應(yīng)了一個“嗯”。
“你回家晚了沒事吧?”江獻問她。
“跟他們說過了,我爸媽對我挺放心。你呢?”
江獻笑著搖搖頭,“沒事?!?p> “幸好,要是你家規(guī)森嚴,而我扣留你到現(xiàn)在,害你吃了苦,難辭其咎啊。”
“家規(guī)?沒有的?,F(xiàn)在我自己住?!彼D了頓,“再說,即使真有家規(guī),陳老師教導(dǎo)有方,我受益匪淺,家長應(yīng)該攜禮登門拜謝才對,怎會吃苦?”
陳楊也禁不住笑了,“才傳授了點經(jīng)驗,哪里當?shù)闷鹄蠋?,少來?!?p> “以后,再多教點,就擔得起了。”
她笑著搖了搖頭,找不到反駁的話,想起他說一個人住,便問道:“怎么會一個人???那個書店又是?”
“之前和我爸在外邊讀書,后面生病我就過來了。至于書店,那是我爺爺?shù)模翘焖麄冇惺挛規(guī)兔粗?,沒和他們住一起。”
陳楊還想問那邊是哪邊,媽媽在哪里,為什么明明在這邊有個家,又要去外邊。但是江獻沒明說,就說明這些是不便說明的,何必自找沒趣。
“那就放心了,既然你是一個人住,現(xiàn)在晚了來不及做飯,也可以去我家吃?!?p> “你之前帶過男同學回家吃飯?”
本來是邀請,無非是拒絕或接受,沒想到江獻會問這一句,陳楊有些意外,但還是回答,“沒有。不過我爸媽對我朋友的性別不是很在意。”
“真不在意?你不怕帶我回去他們以為是見家長?”
陳楊沒想到這一層,還沒想好怎么回答,恰巧七點,路燈亮了,江商一轉(zhuǎn)頭,就看見她紅透的耳垂,決定不為難她。
“開玩笑啦。今天算了,改天再請也不遲。”
陳楊點了點頭,“行,到時候別推三阻四的。”
下山后,送陳楊上了車,江獻踩著路燈下的樹影,將夜市的喧嚷遠遠甩在身后,沒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