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課間走廊上總是鬧哄哄的,在課與課的間隙中夾縫求生,或許這十分鐘才是青春的主色,學生們嬉笑怒罵,喜怒哀樂,展露無遺。
下午已經連著上了兩節(jié)課,連日高強度學習把大部分人壓趴在課桌上,男生們還有精力站到走廊上醒神,陳楊雖然不算疲憊,但也趴著,準備閉目養(yǎng)神。
正對著門,因為本就沒有睡著,聲音都被捕捉到,放大了,雖然悶悶的,但依然能判斷是誰在說,內容是什么。
突然聲音亂了起來,有人說,難得啊,回娘家來了?好像有人回答了什么,背景有點亂,她聽不太清楚。
陳楊心中詫異,誰回來了?從雙臂里抬起頭,揉揉眼睛,恰好看見門外那個校服也擋不住的瘦削身形,距離上次看見這個身形,已經過了月余,恍惚了?她正神細看。
來人正是江獻。
他側著臉和誰說笑,嘴角弧度恰到好處,溫和大方,斜靠著門外的護欄,一只手搭在欄上,另一只手拿著幾張紙,袖口縮上去,漏出銀白腕表,扣在纖細的手腕上。挺直鼻梁搭著一副眼鏡,目光掃進教室那一瞬間,越發(fā)顯出眼睛的光亮來。那看似漫不經心的一瞥,像捕捉獵物。
陳楊看見了一只在獵人的槍口下左沖右突慌不擇路的小鹿,在驚慌中從樹林的小徑一路闖進她的心口來,胸膛都在砰砰作響。
教室里幾個人看見他來了,也出去打招呼,原來程力也在,他和江獻來主樓送資料,陳楊沒有出去。
隔著幾排座位,江獻看見了她,笑了笑,書堆也沒有擋住他們交匯的目光。
那目光里好像有曉月清風,大千世界無不在其中,又好像一無所有,只是空谷幽潭,深且無物。陳楊回之一笑,視線垂下來,釘在書上。
眼睛看著書,耳朵里卻嗡嗡的,什么也聽不清了,世界是一團濃墨,包裹著一個虛影,她怎么也撥不清。
很久不見了,他是故意過來看她的嗎?
不多時,門外的人走了,其余人也各自散去。
人走了,目光猶在。
上課的時候,林尺素看陳楊幾次抬頭往門外看去,她順著陳楊的目光,只看見空空如也的走廊。
〈二〉
昔日,孔子身犯數(shù)患。在魯被驅逐,在宋被驚辱,在衛(wèi)被鏟除足跡,在商、周之地窮愁潦倒,在陳國、蔡之間受到圍困,親故疏遠,徒友離散。
他問子桑雽,為什么啊?
子桑雽說,因利相合的,遇到窮厄禍患會互相拋棄;天性相連的,遭受困頓災難會相互扶持。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p> 《山木》一篇攤開在桌上,陳楊看著這句“無故以合著,則無故以離”,怔怔出神。
無故。
無故合的,就要無故離嗎。
她上下求索,決意找出一個“故”來,可翻遍回憶,也無半點線索。
打開對話框,最近一次對話是幾天前,他借她英語筆記。寒假期間她送了他幾本書,他說“謝了,會慢慢看”;某次聯(lián)考他數(shù)學物理第一,她說他“數(shù)學小王子,物理小天才”;她語文又創(chuàng)新高,他說她“陳先生,女魯迅”。再往前翻,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怎么也找不出一個“故”來。難道最后,他們也要無故以離?
高二將盡之際,音樂節(jié)拉開序幕。自由參與,高二參加的班級寥寥無幾,倒是高一,幾乎沒有哪班棄權,籌備工作無微不至,買服裝,抽時間排練,即使是雨天,也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歌聲,一浪更比一浪高,似要掀翻樓頂。
她想起高一,明明那時也是參加了音樂節(jié)的,不過才過去一年,當時唱的什么歌,現(xiàn)在卻都記不清了。
〈三〉
中午,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理科樓側旁那兩棵大槐樹下。
這里面對籃球場,背對停車場,從停車場后面上一個臺階,經過一片小廣場,拐個彎才到主樓。位置不算偏僻,但是來往的人不多。
高一閑來無事時,她常來看些閑書,消磨時光,已經很久沒來了。樹下兩張長木椅,年代久遠,灰灰的,既然少有人來坐,坐下去惹一身塵土也是情理之中?;被ㄔ缫蚜懵浯M,好在枝繁葉茂,枝葉扶蘇,漏下日光,碎如銅鏡,是個消暑避夏的好去處。陳楊坐在左邊,面對著籃球場。不知哪班在主樓練歌,聲音悠悠揚揚繞了下來。
她閉上眼假寐,耳畔風聲接連不斷,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光線和柔,溫度宜人,沒多時,背靠著椅背,頭倚著樹干,竟睡去了?;蛟S是連日疲憊,或許是習慣了午睡,或許是日光正好,想還她一場好夢。
不知多久,頭滑下來,她醒了,婆娑樹影晃著她還未睜開的眼睛,除了風聲和歌聲,周圍依舊安靜,睜開眼,所見皆是模模糊糊,但是她很快清醒過來。
右邊竟有一個人。
那人悠閑的靠著椅背,一條腿曲著搭在另一條上,書放在大腿間,修長手指隨意搭在書側,節(jié)奏緩慢地點著,偶爾翻頁,腕表從校服袖口露出一角,它的主人感覺到動靜,側頭看過來,中指扶了扶眼鏡。
確認陳楊醒了,江獻莞爾一笑,眼中盛著一灣星河。
背景往后退去,天地不由得變小了,而那個笑容卻放大再放大,她的眼睛裝不下,只好挪到胸腔去,本以為那里足夠寬敞,不曾想一個笑容,竟把其他人都擠了出去,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