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秋色結作雨中愁
“如此甚好。”
心有驚喜,靜香眉眼彎做新月,聲音輕快。
“少爺,我不過是紙上談兵,借花獻佛,拿前人的方子用在當下,薛管事卻是真正的釀酒行家。有他醉心鉆研此道,不愁新酒不得醇香?!?p> “若非你細細翻閱典籍,處處留心,卻也難得能有此樁妙事?!?p> 謝家康看向她,眼中亦有了些實實在在的笑意。
“如今你年紀尚幼,品不得酒,待你及笄,淺酌幾盞當無妨。清平酒莊內(nèi)桑落甘香、秋露冷冽,再添玉珀佳釀,養(yǎng)一個饞酒小鬼倒也不難?!?p> 面上暈起淡淡的桃花粉,靜香并無自知,只是搖頭道。
“少爺放心,待得年歲見長,我定不貪杯?!?p> “這倒是實話,你素來貪的是書?!?p> 抬手理過她額角一縷發(fā)絲,謝家康唇邊笑意漸濃,眸中映出的,只有她小小的身影。
“書卷之中包羅萬象,你所閱所記甚是廣博,興致所及并不只一處。不過,且放心,有我在,無論何時,你喜歡的、想做的,只管去做,無需擔心后怕,亦無需顧忌世人眼光?!?p> 這話聽來有些熟悉,靜香微微一愣,心頭細針鉆得更深了些,疼痛來得毫無征兆,她咬緊下唇,指尖扣入掌心。
“少爺,其實,我想…”
話到一半,馬車驟然停住,靜香不曾有準備,身子直直朝前倒去,謝家康匆忙抬手相護,她重重撞入他懷中,未有絲毫損傷。
淡淡的藥香彌漫鼻息,她猶自發(fā)愣,謝安已行至車窗外站定,拱手道。
“少爺,雨天路滑,前方官道上有戶人家的馬車損了轍,再難行進,差人前來詢問,是否可借多余的車架一用?”
謝家康轉而看向窗外,抬手微微掀開車簾。
“你是如何回的?”
謝安再拱手,壓低聲音。
“因是對方車內(nèi)是盡女眷,我不方便近前查看,只能著采萱過去寒暄幾句,稍后她便回返,請少爺耐心等上片刻。”
“無妨。”
言語間,靜香已重新跪坐,謝家康懷中一空,眉心微蹙。窗外飄進些許雨絲,透著冰冷,他捧起身旁的暖爐,放入她的手中。
“這雨聽著愈發(fā)急驟,且拿去暖身,仔細不要受了寒氣。”
“嗯?!?p> 掌心傳來的溫熱觸感連綿不絕,靜香抬頭看向謝家康,他亦看向她,一瞬不瞬,唇邊的笑容絲毫未變,盡是關切。窗外雨聲隱隱變大,不多時,采萱撐著油紙傘走近,依舊停在車窗外,福身行禮,面沉如水。
“少爺,對方是外地商戶的女眷,家住樊城,行至此處為的是至青云山賞景。我一時多了句嘴,提到少爺將去落霞鎮(zhèn)暫住,她們只道有緣,更言家中于鎮(zhèn)南亦置有別館,若能借得車駕一用,免去一行雨中狼狽,安置之后立刻著人歸還,無任感激?!?p> “竟是如此?!?p> “正是。”
采萱點頭,自懷中取出薄薄一封紅箋,捧在手中,遞向車窗。
“這是對方主人的拜帖,還請少爺過目。”
“拿來吧。”
眉心微蹙,面色漸沉,謝家康接過拜帖,入手不過薄薄一張,紅底描金,其上幾個墨色小楷字跡清秀,靜香跪坐近旁,視線未來得及收回,瞧得一清二楚。
“樊城晏知秋,謹拜?!?p> 她念叨的聲音很小,卻被他聽了個清楚,微微一愣,他唇邊重新有了些弧度,眉心緩緩舒展開來,將帖子交予她手中,輕聲道。
“阿香,近來我賬冊查檢得多,眼睛有些乏,瞧不得如此細小的字,稍后你讀來予我聽聽,可好?”
“嗯,好?!?p> 小丫頭愣了愣,終是點頭應下,謝家康轉而對著車窗外道。
“謝安,理出一架運貨的馬車交予前面的人家,待他們出發(fā)走遠,我們再隨后緩行?!?p> “是?!?p> 人聲漸遠,雨聲漸濃,靜香打開手中描金紅箋,輕聲念道。
“謝君家康臺鑒。晏謝兩家素有往來,昔時家兄紹卿曾與君有書信往來,嘗言君人品端方,行事磊落,知秋一介女流,困于閨中,無緣得見只言片語。今得君雪中送炭,盼與君一敘,清茶一盞,聊作答謝。知秋字?!?p> 閨閣女子語氣溫柔若水,自靜香口中說出卻是字字生硬,話音落下,謝家康已是怔住。雙眼微瞇,他仔細將她面上神色瞧得清楚,無奈搖頭道。
“謝晏兩家素有生意往來確實不假,只是,我從不知這位小姐閨名為何?!?p> “竹影參差芭蕉新,不知秋色落誰家。一葉落而知秋至,端的是個清新別致的好名字,更當是個溫雅淑慧的妙人?!?p> 小丫頭口中止不住的夸贊,未免刻意,謝家康聽來再是一愣,隨即低頭,輕輕笑道。
“既如此,稍后入得鎮(zhèn)中,你隨我一道前去,見這位晏家小姐,如何?”
“少爺,這…”
猛然一愣,靜香雙眼大睜,話到一半,卻被謝家康接了過去。
“既是見女眷,阿晉在場并不合適。采萱從來都是父親母親院子里的人,我不慣她在一旁,余下隨行幾人之中,只你一人是女孩子,若你不在,我身邊再無人了?!?p> 心頭細針隱約攪動,倏忽之間卻又不見蹤影,靜香一怔,片刻后點頭應下。
“少爺放心,斟茶倒水這些事,我比阿晉哥哥做得還妥當?!?p> “這是自然。”
謝家康輕輕點頭,將她的雙手仔細攏在暖爐之上。
“不過,此去無需你忙碌,只坐下歇著,與我一道品一盞香茗,可好?”
“好?!?p> 靜香再是點頭,謝家康有些放心,有似有些疲憊,閉上雙眼,不再言語。沉默片刻,她垂眸緩緩開口,聲音很輕。
“少爺,我方才其實有話并未說完。經(jīng)史、詩書、游記、雜談,無論哪一類的書,我瞧來皆是新奇有趣。酒香肆意、茶香清冽,無論是釀酒,還是品茶,我做來都覺是樂事。記賬、管事,無論哪一樣,繁瑣也好,輕松也罷,我都愿意好好學,仔細做。將來可做的事、等著我做的事還有許多,可是,我更想做個大夫,能救人性命,自是最好,哪怕學藝不精,能讓人于病中少些辛苦,也是好的…”
話至此處,靜香停下,耳邊并無人應,她抬起頭再看,謝家康依舊倚著矮榻,呼吸已是安穩(wěn)綿長。抬手整理過他身上蓋著的被子,她的指尖落處仍是他腕脈,帶著微涼。馬車緩緩而動,行于雨中,她悄悄將他的手一并貼上暖爐,仔細護好,待得掌心觸感變作溫熱,落霞鎮(zhèn)已在前方不遠。
雨勢漸緩,天色漸暗,馬車落腳的地方是落霞鎮(zhèn)南浮生街。當眼之處有間茶寮名沁香齋,于鬧中取靜,正對大門的柜臺后,一中年男子右手執(zhí)筆記賬,左手撥著算盤,謝晉入內(nèi)同他打了個照面,寒暄幾句,后者匆忙起身出了店門,行至馬車近旁,對著內(nèi)里拱手一禮。
“沁香齋掌柜劉福,見過少爺?!?p> “無需多禮。”
謝家康聲音聽來清清淡淡,劉福再是一禮。
“今日恰有莫州新到的惠山金芽,少爺既起了品茶的興致,我這就囑咐茶師備好雅室,定不會叫不相干的人入內(nèi)擾了清靜?!?p> “如此,甚好。”
謝家康點頭,頓了頓,再道。
“茶點多備些,冬日天寒,再燉一盅桂圓紅棗銀耳羹送來?!?p> “少爺放心,我都記下了。”
劉福轉身離開,謝家康對著靜香道。
“阿香,你先行一步入內(nèi)小坐,等我片刻?!?p> “好。”
靜香起身而出,馬車外謝晉已等候多時,抬手相請。
“且隨我來?!?p> 沁香齋聽來雅致,內(nèi)里布置亦如此,靜香隨謝晉一路而行,但見處處靜室彼此分隔,來去小徑亦如此,諸多茶客分道而行,并未相擾,盡頭一間門前懸著的木牌上書一個雅字。
推門而入,內(nèi)里窗欞雕花,明紙透亮,屏風錯落,擋盡外間風雨,當心茶案之上二十四器皆做碧青薄瓷,周圍置著蒲團幾只,扶椅一張,近旁小爐煮水,炭火微紅,水氣漸升,靜香在爐旁跪坐,手把銅釬將爐火細細侍弄。
謝晉關門而出,許久之后去而復返,送謝家康入內(nèi),倚著扶椅坐下,茶師送上的惠山金芽封于小小一枚陶甕之中,內(nèi)里以青竹燒炭,碾碎成粉,細紗包裹為襯,隔去濕氣。陶甕開封,溢出的茶香清淡,靜香用細銀小勺取出些許,沸水烹制,茶湯漸作金黃,香氣愈濃,她分盞而斟,相對而置,自己面前一片空空。
謝家康蹙眉搖頭,將手邊細白瓷盤推到她面前,其上藕粉糖糕晶瑩剔透,甚是誘人。
“晚飯還未到時辰,這茶點清甜軟糯,你且拿去嘗嘗,看看這味道你喜不喜歡?!?p> “少爺,我…還不餓?!?p> “真的?”
這一次,靜香尚未來得及應,門外忽有人輕叩,她起身相迎,但見眼前立著位二八妙齡女子,烏發(fā)綰作垂鬟分肖髻,眉目溫婉,著一身藕荷色衣裙,外罩煙灰色披風,腕間一對天水碧色玉鐲,更襯得膚白勝雪。
“你是?”
靜香微微一愣,那女子亦是一愣,將她上下打量個清楚,眸中滑過一絲驚訝,并未出聲,近旁另一碧衣小鬟卻已按耐不住。
“我家小姐在此會客,你這小子杵在門前卻是作甚?”
“抱歉?!?p> 匆匆回神,靜香側身退在一旁,拱手行禮。
“在下謝沅湘,隨家主在此等候客人,不想唐突了晏家小姐,實在失禮?!?p> “謝…小公子,無妨。”
晏知秋福身還一禮,她近旁的碧衣小鬟斜了靜香一眼,低聲道。
“小姐,明明是他失禮在先,為何還要你對他還禮?”
“倚竹,慎言?!?p> 輕斥一聲,晏知秋微微側頭看向屋內(nèi),隔著一道屏風,隱約可見茶案之前有道身影坐著一動不動,她眉心輕蹙,倚竹隨著她的視線望去,口中聲音不自覺大了些。
“大公子曾說謝家主人君子風度,知書識禮,我瞧著定是騙人的,若不然怎的小姐親來相見,都不見他起身相迎?”
面前兩人言語間已添了肆意,靜香立在一旁,眸色漸冷,聲音亦無溫度。
“晏小姐,近日節(jié)氣寒涼,家主染恙,如今尚在養(yǎng)病,本不宜見客,只因小姐拜帖之中所言懇切,方才不顧身體冒雨前來,未料到頭來竟有人責他禮數(shù)不周。沅湘年幼,不知其中道理何在,還請指點。”
“你…”
聞言,倚竹雙眼睜作老大,話將出口,被晏知秋擋下。
“勿要再多言,且在外面候著,不得擅闖?!?p> “可是,小姐…”
“沒有可是,去吧。”
“哼?!?p> 倚竹再斜了靜香一眼,終究轉身而去,靜香將房門掩好,回身對著晏知秋拱手一禮,抬手相請。
“晏小姐,還請落座品茶。”
“小公子,客氣?!?p> 晏知秋還一禮,走近幾步,這才看清面前桌案之上早有一盞茶湯相候,對坐之人不過弱冠之年,形容消瘦,帶著病色,眉目間卻是舒展,不見郁色,唇角亦隱著淺淺的弧度。
他一雙手指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撫過面前茶盞,不飲亦不出聲,似在等待什么,她猜不出。
“樊城晏氏知秋,見過謝公子?!?p> 垂眸跪坐近前蒲團,晏知秋微微躬身,聲音輕且緩。
“承蒙公子雨中相助,不勝感激?!?p> “晏小姐,客氣了?!?p> 謝家康輕輕搖頭,淡淡道。
“今朝萍水相逢,在下相幫之處實屬微末,小姐若要言謝,大可不必。這惠山金芽濃淡適度,飲來可暖身,一盞茶過,可各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