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快一個月了,楓市的人們還穿短袖,不是人們不尊重季節(jié),而是楓市的季節(jié)太調皮。街道兩旁的樹木綠蓁蓁的,很少有樹葉發(fā)黃飄落。偶爾吹來的風很清涼,沒有一點寒意,只是金燦燦的陽光沒有夏天那么火辣,就這一點與夏天有點區(qū)別。
李梓南背著雙肩包和相機包,騎著一輛小摩托車,一路飛馳,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在腦袋上舞蹈,像拍洗發(fā)水廣告,身上的T恤像肚皮舞者的肌肉一樣抖動著。他來到距離市區(qū)三十公里的郊區(qū),在一個岔路口,溜進一條土路。土路很小,汽車走不了,看得出是摩托車和行人走出來的路。李梓南的摩托像轟炸機似的,吹起一路灰塵。
他吹了三公里土路,來到一座小山包腳下,山包很矮,像個長坡。他加把油門,沖上山坡,翻過這座山就到海邊了。一塊平地上停放著幾十輛摩托車,他望著海邊,游客們有的三五成群,有的踽踽獨行,遠看像螞蟻一樣在移動。
他停好摩托車,對著摩托車后視鏡整理頭發(fā),一個中分頭瞬間呈現,然后他鉆進一片小樹林里撒尿。他有強迫癥,在做重要的事情之前,不管有尿無尿,必須撒尿,哪怕只是一個撒尿的動作。特別是他每晚入睡之前,都會在衛(wèi)生間里站半天,像練氣功似的把膀胱排空。
他尿到一半,樹林里突然鉆出一個女孩。他嚇了一跳,忙轉過身。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邊說邊跑開,“驚起一灘鷗鷺!”
李梓南轉過身,只見女孩的背影像只蝴蝶飄出樹林。女孩身穿吊帶牛仔短褲,一雙運動鞋,白色T恤,粉紅色的鴨舌帽子反著戴。
李梓南撒完尿,發(fā)現褲襠濕了一大塊,在棕褐色的布料上映襯得很顯眼,這比踩狗屎還令人尷尬。他從包里掏出一小包紙巾,一張張抽出攤開,吸附褲襠上的濕塊。他覺得如果他穿的是黑色褲子,這濕塊就看不出來了,后悔沒穿黑色褲子來。
他在樹林里折騰了半天,褲襠干得差不多了才出來。他到海邊洗手,然后拿著相機沿著海邊漫步。他是做攝影的,數碼相機上市不久他就買了一臺。他不輕易拍照,大多時間是在選景找角度,主要是因為他以前用慣了膠圈相機,養(yǎng)成了不亂拍的習慣。他拍照很專業(yè),很多公司做產品宣傳都找他拍照,有時候一些機關單位做宣傳也找他拍照,他的攝影作品拿過不少大大小小的獎項。
他沿著海邊走了幾百米,突然眼前一亮,發(fā)現剛才在樹林里嚇到他的女孩坐在海邊畫畫。他加快腳步上前,發(fā)現女孩在畫日落和晚霞,女孩似乎沒有發(fā)現他。他像一個老獵人遇到獵物一樣,忙給女孩拍照。他每拍一張就換個角度再拍,側影背影,全身半身都有,拍了十幾張后他查看相機上的照片,嘴角浮起滿意的微笑。他想再拍幾張,發(fā)現女孩已在收拾工具。
他心里一慌,女孩發(fā)現他偷拍不高興了?還是畫完了要離開了?怎么辦?他想上前搭訕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口才不錯,還偶爾寫文章發(fā)表,但是他不擅長也不喜歡搭訕。他很想跟這個女孩說上幾句話。可是該說什么呢?沒想到這關鍵時刻他竟想不出一句搭訕的話,真是急死人了。
“夕陽無限美,只是近黃昏?!彼癖蝗送屏艘话?,走到女孩身邊,說話有點扭捏,似乎不是說夕陽。
女孩側過臉,歪著腦袋疑惑地看著他。很顯然女孩沒記住他,估計在樹林里沒看清他的臉。
“你好,我是……我是鷗鷺?!崩铊髂嫌悬c緊張又有點興奮地蹦出這句話。
“哈哈哈哈……”女孩想起來了,捧腹大笑,“原來是你??!”
“你要回家了嗎?”李梓南問。
“是啊,畫完了,太陽也快落山了?!迸⑼V故帐肮ぞ?,“不對,應該是太陽快要落海了。”說完咯咯地笑著,繼續(xù)收拾工具。
李梓南想說話但不知道說什么。
“你是攝影師?”女孩問。
“嗯?!崩铊髂贤蝗幌氲皆掝}了,“我給你看幾張照片?!?p> “好啊?!迸⒑苡信d致。
李梓南盤腿坐在地上打開相機里的照片,女孩坐在他身邊。
“哇,太漂亮了!你什么時候拍的?我一點沒察覺到。”女孩看到自己的照片,很高興。
“就在剛才啊?!崩铊髂侠^續(xù)往下翻照片,“可惜都是側面和背影,要不我再給你拍幾張正面的?”
“好?。 迸⑷杠S著站了起來,走到畫架前,背對著畫架擺姿勢。
李梓南換著不同地角度,咔咔咔地拍著。他叫女孩換了幾個姿勢和背景,又咔咔咔地拍著,像縫紉機在縫衣服似的,完全不同他以往的拍照風格。
拍完照,女孩湊過來和李梓南一起坐在地上看照片,高興得像個小孩子。李梓南聞到女孩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清香,感覺這清香滲入了他的血液里,即便用血液分離機也不能把這種清香從他血液里分離出來。
“我加你q發(fā)給你吧?!崩铊髂险f。
“好?!迸陌锾统鲆恢A珠筆,又抽出一張新畫紙打算撕一角。
“別撕!”李梓南伸出左手,“好端端一張紙,別浪費,寫我手上吧?!?p> “嘿嘿,有道理。”女孩握住李梓南的手掌。
李梓南心里一顫,感覺此生從未有過此刻這般幸福。
“等等,還是寫手背上吧,寫在掌心一不小心就弄沒了?!?p> 李梓南緩緩地把左手翻了過來,生怕甩掉女孩的手。
“嘻嘻,你這人真有意思。就寫你手背上?!迸⒄{侃道,“你說寫什么字體?幾號字?”
“字體默認,字號大大益善?!崩铊髂仙敌χ?p> “好嘞。”
女孩想了想,在李梓南的左手背上寫下自己的q號。筆尖的一起一落,李梓南都覺得是女孩在他心上敲下摩爾斯電碼,等待他來破譯。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李梓南問。
“蘇茜?!?p> “請簽名。”李梓南指著自己的左手,“宋體,大大益善?!?p> “好,我就給你簽個名?!迸⑽恍Γ叭f一本畫家以后成名了你想要我簽名排不上隊。”
“嗯,我以后再也不洗這只手了。”
女孩咯咯直笑,在q號后面一筆一劃地寫名字,寫得很認真,像雕刻藝術品一樣。一陣海風吹來,女孩的秀發(fā)在飄動,李梓南感覺像極了春風在吹湖岸的垂柳。他看見女孩撲閃著一雙明眸,又長又彎的睫毛微顫著,嫩白的耳朵像剛綻開的白色花瓣。他感覺他的心湖里游過一只潔白美麗的天鵝,使他心波蕩漾。
女孩在李梓南左手背上寫下“蘇茜”二字,還輕輕地吹了吹剛寫好的字。李梓南頓感春風又綠江南岸。女孩的字寫得很漂亮,字如其人。
“好名字,清新脫俗。我叫李梓南,木子李,《詩經》里‘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梓,南呢,就是南方的南?!?p> “你的名字才脫俗呢,都跟《詩經》聯系上了?!碧K茜笑嘻嘻地說。
李梓南不知再說些什么,想了想,問:“你會畫肖像素描嗎?”
“會啊?!碧K茜指著李梓南狎笑,“你不會是想讓我給你畫肖像素描吧?”
李梓南一愣,窘笑:“可以嗎?”
“要收費的,”蘇茜交叉著雙臂,故作傲態(tài),“一百元一張。”
“好,”李梓南倏地站起來,“一百就一百?!?p> “你坐到那邊去。”蘇茜指著畫架后面的地方。
蘇茜給畫架換上一張新紙,從包里取出鉛筆。李梓南早在畫架后面盤腿坐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在聽老師講故事。
蘇茜手中的鉛筆在畫紙上沙沙沙地劃動著,她時不時地看一下李梓南的臉。李梓南看著蘇茜看得入迷,她皮膚白皙,五官精致,雙眼明亮,睫毛又長又彎,鴨舌帽反戴在腦袋上,可愛之中又有幾分調皮。李梓南時不時和蘇茜聊兩句,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有機會端詳眼前這個叫蘇茜女孩,還不會尷尬。他猜蘇茜大概也在借機端詳著他吧。他覺得自己不夠帥氣,但此時他嘴角卻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也許是自信,也許是高興。
幾名游客圍過來看蘇茜畫素描像,一個小伙子問:“畫一張肖像多少錢呀?”
“不好意思,我這不是商業(yè)繪畫?!碧K茜回答。
李梓南聽了這話,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神情。
不到半個小時,蘇茜就畫好了。李梓南嘖嘖稱贊,他從雙肩包里拿起錢包,還沒掏出來又放下。
“哎呀,我今天沒帶錢,我改天再給你吧?!崩铊髂弦桓闭嬲\的樣子。
“哈哈,我跟你開玩笑的,怎么會收你錢呢。你給我拍那么多照片,你不問我要錢就好了?!碧K茜收拾工具,“我們走吧,天快黑了,其他人都走了。”
“好。”李梓南幫蘇茜收拾工具。
蘇茜也是騎小摩托來的,她的摩托比李梓南的摩托還小,粉紅色的。李梓南說她和她小摩托很搭配。下山的時候,李梓南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囑咐蘇茜慢點開。他們到了山腳下,兩人便并排著騎行,因為車后面灰塵很大。他們開得很慢,邊走邊聊,蘇茜樂得咯咯笑。
小土路還沒走到一半,蘇茜的摩托突然熄火了。重新打火走了幾米又熄火,反反復復。
“是不是沒油了?”李梓南問。
“不會啊,我來的時候剛加滿油。來回都不用到一半呢,我經常來這里?!?p> “那就是車壞了,我拖你走吧?!?p> “你帶繩子了?”
“帶了?!崩铊髂洗蜷_自己摩托車座位下的箱子,取出一根繩子。
綁好繩子,油門一轟,摩托車往前躥了躥,蘇茜在后面慘叫一聲。李梓南停下車,見身后灰塵彌漫。
蘇茜捂著鼻子,跑到前面來:“我今晚不用吃晚飯啦,哈哈哈哈哈……”
李梓南看見蘇茜狼狽的樣子還那么可愛,忍不住噗嗤一笑,忙幫蘇茜吹去身上的灰塵。
“對不起啊,我忘了路上有灰塵了??磥磉@樣行不通。”
“那怎么辦?”
李梓南想了想:“你騎我的車到馬路等我,我推你的車到馬路上,這樣就能拖了。”
“啊,這很遠喲?!?p> “沒事,也就剩兩公里了,我一會兒就趕上你??熳甙?,趁天還沒全黑?!?p> “那你要小心啊。”
“好的,走吧?!?p> 蘇茜騎著李梓南的車,先走了。
待灰塵消散,李梓南推著蘇茜的車一路小跑,怕蘇茜在馬路上等久了,不安全。
蘇茜在馬路上等了十幾分鐘,李梓南便趕到了。她看著李梓南滿頭發(fā)汗,鞋子上布滿灰塵,她有點心疼,把一包紙巾遞給李梓南擦汗。緊接著蘇茜又從包里掏出一瓶水,遞給李梓南。
“我這還有大半瓶水,不過我喝過了,你要不要……?!?p> “喝過沒關系,謝謝啊!”李梓南接過水擰開瓶蓋,一飲而盡,酣暢淋漓,心滿意足。
李梓南綁好繩子,拖著蘇茜的車走了。一路上,李梓南時而唱歌,時而吟詩。蘇茜在后面咯咯直笑,時不時附和一兩句。一輛小摩托拖著另一輛小摩托在路上行駛,像小孩子玩開火車游戲,看起來有點滑稽,還有幾分浪漫。路上的行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就連來往的轎車也不由放慢車速,多看幾眼。也許他們在想這對青年人真浪漫,也許他們在想快樂與金錢物質是否有關,也許他們在想這小子真厲害,騎個摩托車也能撩到這么漂亮的女孩……
回到市區(qū),他們先把摩托車送去修理。師傅說修車人多,要等一兩個小時才能修好。
“灰塵沒吃飽。”蘇茜揉揉肚子,“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我請你,今天多虧有你?!?p> 李梓南噗嗤一笑:“還是我請你吧?!?p> “你不是沒帶錢嗎?”蘇茜狎笑。
李梓南一愣,窘笑:“對啊,那就讓你破費了,下次我請你?!?p> “你喜歡吃什么?”
“不忌口,就是不吃辣?!?p> “嘿嘿,辣都不吃還說不忌口?!?p> “你吃辣嗎?”
“無辣不歡。”
“你吃辣我不吃,鴛鴦火鍋最合適?!痹拕偝隹冢铊髂暇秃蠡诘孟氤樽约阂蛔彀?,他聽人說和剛認識的女孩吃飯不要吃火鍋,吃相不好有損形象。
“對對對,鴛鴦火鍋,對面就有一家?!?p> 這是李梓南第一次單獨和女孩子吃飯,他有點拘謹。一杯酒下肚后,他就放開了。
“你看這鴛鴦鍋像什么?”李梓南問蘇茜。
蘇茜看了看:“像什么?像兩只鴛鴦?。”
“像個八卦圖?!?p> “咦,還真像,鍋是圓的,中間的隔離板是S形的?!?p> “還像涇河和渭河的交匯處?!?p> “你這想象力太豐富了,咱兩這是井水不犯河水啊。你是一點辣都不能吃嗎?”
“其實也能吃一點,只是平時沒有吃辣的習慣?!?p> “要不要嘗嘗?”
“好啊”
蘇茜用漏勺撈了幾塊肉牛給李梓南。李梓南吃了一塊,感覺不怎么辣,可以接受。
“怎么樣?是不是比清湯的好吃?!?p> “還可以,沒想象中的那么辣?!?p> 李梓南把蘇茜撈給他的幾塊牛肉都吃完。
“要不要再來一點?”
“不了不了?!?p> 李梓南盛了一碗湯晾著,往鍋里放了一些青菜。他剛吃了幾口青菜,就感覺之前吃的辣味起后勁了,他不由端起碗喝了一口湯。然而,他像被電擊似的打個激靈,迅速吐出剛入口的湯水,灑在褲子上。
“怎么了?”蘇茜問。
“燙嘴了,我去趟洗手間?!崩铊髂掀鹕黼x開座位。
李梓南在洗手間對著鏡子端詳褲子,苦笑著自言自語:“今天這是怎么了?再居中一點就燙著小弟弟了。”
李梓南從紙筒里扯出半米紙巾,吸附著褲子上的湯水。他看見洗手間里有熱風吹手機,索性把褲子脫下來放到吹手機下吹著。每個進洗手間的人都瞟他一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李梓南回到座位,見到蘇茜剛好打完電話。
“家里人來電話了?”李梓南問。
“是個朋友。”
“哦”
李梓南和蘇茜回到修理店,摩托車還在修。李梓南蹲在師傅身邊看他修。
師傅瞟蘇茜一眼,湊到李梓南耳邊小聲說:“兄弟我?guī)湍阃蠒r間呢,越晚回家越有戲?!?p> 李梓南沒聽明白什么意思,想了想才反應過來,笑了笑,在心里暗道:“真不愧是生意人,嘴巴就是會說話,忙不過來還能找出這樣的理由。”
摩托車修好后,李梓南要送蘇茜回家。蘇茜騎著摩托在前面帶路,李梓南跟在后面。晚上天氣有點涼,蘇茜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李梓南心想,要是他載著蘇茜,那該多好,至少可以幫她擋擋風,或者讓她靠一靠。想到這,他心里美滋滋,好像蘇茜就靠在他身后一樣。
在一盞路燈下,蘇茜停下摩托。
“好了,”蘇茜指著前面的三岔路口,“我前面拐個彎就到家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今天真辛苦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我送你到……”李梓南突然想到什么,換了句話“我在這看著你走,然后我再走?!?p> 蘇茜莞爾一笑,沖李梓南揮揮手,開著摩托離去。
李梓南看著蘇茜的背影漸行漸遠,漸漸模糊,最后消失三岔路的右拐處。他心里泛起一絲惆悵,呆在原地不動,在想蘇茜為什么不讓他送到家門口?是把他當陌生人提防著還是怕她的家人看見他?她會不會有男朋友了?在火鍋店里她在跟誰通話呢?她應該還沒男朋友吧,不然她怎么會和他這個剛認識的男人一起吃飯呢?還那么親近。如果他有了女朋友,他是不會跟其他女孩如此親近的。她應該不會把他當陌生人那樣防范吧?畢竟在郊區(qū)海邊那么僻靜的地方,天都快黑了其他人都走了,她也沒防著他,回來還請他吃飯呢。嗨,不想那么多了,第一天認識人家別像個偵探一樣把人家琢磨透徹。
李梓南快到而立之年了,還沒談過戀愛,也沒追過女孩子。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但他不喜歡,他不能因為年紀大了就隨便找個人將就著談戀愛結婚。他覺得愛情是圣潔的,世上唯有愛情不能將就,他寧可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自己的另一半,也不能將就。他覺得最好的愛情不是男生追女生,也不是女生追男生,而是相互吸引。但是蘇茜的出現改變了的想法,從未有哪個女孩像她這樣令他怦然心動。他決心要努力去追,他覺得自己應該也有吸引她的地方,不然她怎么會搭理他呢。他想起他和她今天在小樹林里第一次見面情景,忍不住笑了。
李梓南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掉頭,轟著油門,哼著小曲,灑下一路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