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八月十五,梅將軍從豫州趕到青北和我們一起過中秋。晚上,我們一起在知府家吃宴。宴會進(jìn)行了一半,木懷哲突然找了一個爛借口帶著我中途離席逃了出來。
我們走在后花園里,后花園的路邊上每隔一步都點著元寶燈,映著我們衣擺的影子在地上。
天上有一個飽滿的月亮,十五是一個團(tuán)圓的日子,可我覺得我跟木懷哲都像是沒有家的野孩子,只有我們彼此能在熱鬧的宴會上看到彼此的寂寞,只有他能在我因為熱鬧的寂寞掙扎的時候隨口說一個爛借口把我解救出來。我們握著彼此的手,我覺得那個距離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認(rèn)為往后的日子我們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我認(rèn)為我們只能一起走在點著燈的夜路上,靠著月光的施舍把我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我希望這已經(jīng)是幾十年以后,我們已經(jīng)一起戰(zhàn)勝了大把歲月。
我們走了一小會兒,我看著不遠(yuǎn)處就是他的書房,他讓我等一下,自己走去了書房,推開了墻上緊閉的窗子,伸手進(jìn)窗子里拿了個什么出來。
我看著木懷哲走過來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我。
“我給你做的燈籠?!?p> 我接過那個紙扎的燈籠,看著他彎腰用火折子點燃里面的蠟燭。
樸素的燈籠瞬間就亮堂了起來,看得我忍不住嘴角微笑。
“倒是比木兔子簡單。”
他起身吹滅火折子,也是笑得漂亮。
“那東西你就別惦記了?!?p> 我一手拿著亮堂的燈籠,一手挽著他,跟他一起接著走在不知道盡頭的路上。
“還不是你讓我惦記著的?!?p> “你不如抽空多惦記惦記我?!?p> “你又要去打仗?”
他的確是打算九月份就攻上雍州的??墒前嗽率搴笤谥遥蝗捍笕宋镉懻摿艘环?,其中一個叫石磊的參謀分析了一堆兵力和糧草的問題,提議說開戰(zhàn)的時間最好推到年后。
石磊的提議讓很多人都忍不住點了點頭,木懷哲只好暫時同意了那個意見,然后回家狠狠地拍著木桌子撒氣。
我聽著他話里一堆對石磊的抱怨,從翻舊賬到純粹生氣的人身攻擊,一口氣講了得有小半個時辰。
終于看著他喝了口茶沒有了后話,我伸手拿了桌上盤子里的一塊琥珀核桃喂到他嘴里,順便好奇地問道:
“他講的沒有道理?”
木懷哲一邊嚼著核桃,一邊不服氣地回答:“有道理?!?p> 這我就不解了:“那你生什么氣?”
“嘶,”他眼里給石磊的那份凌厲的怒氣也轉(zhuǎn)頭分給了我一分,“我讓你跟我一起罵他,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我忍下了想要罵他的話,趁他意的罵道,“石磊個不知好歹的?!?p> 我正說著,就看著他咽下了口中的核桃,自己一邊伸手向零食盤子,一邊點頭:“其實他說的挺對的?!?p> “你!”他個出爾反爾的。
他朝嘴里扔了個核桃碎,關(guān)切又煩人地問我:“怎么了?”
“真是的……”
讓罵人的是他,自己消氣的還是他,怎么也該輪到我生氣了,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又聽著他說:“哦,對了,這個給你?!?p> 我轉(zhuǎn)頭看著他手里多了個點心包袱,正放到桌子上解著繩子。
包里打開是切好的棗泥糕,他拿了一塊給我。
“我正生氣呢,吃不下?!?p> 然后棗泥糕就被他親手送到了我嘴里。
我嚼著,他問我:“怎么樣?”
我認(rèn)可地點了點頭:“好吃?!?p> 我方才是不是正在生氣來著,不知道,忘了,我當(dāng)時記得的是只剩了一件事。
“我也有東西給你。”
給木懷哲禮尚往來的新衣裳今日剛剛送到,我拉著他起身試著。
也不知道是哪個襯得哪個好看,衣服和他好像給了彼此靈性,讓把兩者湊在一起的我顯得格外高興。
“剛好合身,我厲害吧,你的腰身大概……”
我回憶著比量著往日抱著他腰的動作,那個次數(shù)才幾個月就多到能為他做一身合身的衣裳的動作。
我得意的看著他,不知道怎么就激起了他的勝負(fù)欲。
“切,這有什么?!?p> 他坐到身后的窄榻上,認(rèn)真地兩手比量著:“你的腰身。你的大腿?!毖凵裢蝗蛔兊糜行┫訔墸€放下了一只手,只一個手手心向上比量著:“你的胸?!?p> 我用力地打了那只故作夸張的手,沒來得急逃開被他拉到了懷里。
他看著我,眼角笑了起來,接著講著:
“你的臉?!?p> 他親了我的臉。
“嗯。”我笑著看著他。
“你的脖子?!?p> 他親了我的脖子。
“嗯?!蔽胰滩蛔〈ⅰ?p> “你的腰帶。”
他伸手解著我的腰帶,我低頭看著。我的腰帶好像總是他的,總是他給我解開,他替我系上。
深秋的一天,木懷哲為了帶我去練兵場,受不了我緩慢的穿衣速度,親手給我系上了腰帶。
我本來對那天有些不切實際的期待,
因為他一大早就興奮地把我搖醒。
“快起來,跟我去練兵場?!?p> “不要,你自己去?!?p> 因為他堅持,執(zhí)著,一點都不體貼。
“不行,今天你得跟我去?!?p> “為什么,外面涼的很?!?p> 因為他的話有那么一點像是扯謊的借口。
“今天我練的招式很漂亮,你一定得看?!?p> “那你現(xiàn)在練給我看吧?!?p> “不行,在練兵場看起來才帥氣?!?p> 于是我懷著期待跟他去了練兵場,看著他在空地上利落的把梅子珒撂倒,看著他看著我得意的笑。
當(dāng)真是個平平無奇的漂亮姿勢,男人的話語有時候是多么的樸實無華,多么純粹,你根本用不著多想。
梅子珒一邊拍著身上的土起身,一邊心懷怨念的看著我,我終于想起了漂亮招式的事情,不合時宜地鼓起了掌,
“阿嚏!”
卻被深秋看不下去的風(fēng)教訓(xùn)了一番。
我至今還記得我上大學(xué)第一天的一件事,我拉著比我腰身還高的行李箱爬著沒有電梯的五樓,放著一旁我那癡迷體育比賽的免費勞動力爸爸在一旁吹風(fēng)。后來我的胳膊疼了一個星期,我每日都反省,我真傻,我爸說要幫我我就應(yīng)該痛快的把箱子給他。要是那天是他提箱子,我不用胳膊痛,按他的量級計算,估計他也不會遭罪。
就是那件事讓我意識到男女差異這種事,如果不是有人對你心懷歹意的情況,沒有必要非要在體力這樣的事情上執(zhí)著逞強。男人在為自己構(gòu)建的社會體系里做了幾千年的勞動力,女人有一天步入職場,大可不必阻擋著他們揚長,而是要知道自己的長處在何方。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講這件事嗎,因為我在努力為同樣在練兵場吹了冷風(fēng),那兩個人依舊生龍活虎而我傷風(fēng)感冒這件事開導(dǎo)自己莫要抱怨。
傷風(fēng)感冒而已,生病了,生病多好啊,正是大好的機會去理直氣壯的無理取鬧。
“我想喝臘八粥?!?p> 我轉(zhuǎn)頭看向坐在床一旁的木懷哲,他放下手中的書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道:“還不到年關(guān),沒有多少店家賣臘八粥。”
“嗯。”
看來他還沒有產(chǎn)生我生病了所以有特權(quán)的覺悟,我只好嘆了口氣。
生病的時候失望又虛弱的嘆氣會變成讓人心生愧疚的武器。他起身出去買粥,我終于不用再聽他滔滔不絕地讀古書給我聽,疲憊地鉆到被子里休息。
好不容易腦外的聲音停了,可是我腦內(nèi)又響起了聲音。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可是在夢里,我聽著兩個人在吵架,她們一個人長著樂陽的臉,另一個人還是。
她們在吵架,那我在哪?我正在一旁看著她們聒噪。一張臉三個人用,你說這造物主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些。
她們在爭論是誰奪走了她們的生活,我很想走過去勸勸架,告訴她們:都別吵了,你們的生活都是我奪去的。
這是在夢里,一點邏輯都沒有,我只是想一想這件事,她們就都聽到了,一個兩個轉(zhuǎn)過頭來質(zhì)問我:
“你為什么做這樣的事?”
“你為什么做這樣的事?”
“你為什么做這樣的事?”
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她們冤有頭,我的債主又在哪里?我本來也活得好好的,一點都沒有稀罕過這里,稀里糊涂的到了這里,既來之則安之在這里,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過。
“你殺了我?!?p> 一個樂陽說。
“你奪走了我的生活?!?p> 另一個樂陽說。
她們都有著凌厲的目光,逼迫著我步步后退。
我討厭做夢,夢里都是胡扯,夢里沒有邏輯,夢里藏不住任何東西,夢里把你的骯臟不遺余力地翻出來。
“你跟我走。”
一個樂陽說。
“你跟我走?!?p> 另一個樂陽說。
“我不要!我不要?。 ?p> 我要醒來,我要醒來,我要……
我看到了熟悉的帷帳,我醒來了,聞到了溫?zé)岬呐D八粥香氣。
“你醒了?!?p> 木懷哲端起了桌上的粥,我看著他身后,緊閉的窗外天都黑了,他走過來,床旁的燭光都撩起微風(fēng)。
他坐到床邊,一邊攪著臘八粥一邊講著:“你不知道我跑了多少地方,根本就沒有賣這東西的,最后還是現(xiàn)找了年節(jié)里做粥的老婆婆替你忙活,我要不是說我媳婦生病了非要喝粥,人家得把我趕出去?!?p> 他媳婦是誰?樂陽公主?懷柔?偷玉牌的小偷?念初?怎么哪個都不是我。
“念初,念……”
我走神被他叫回來,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遞到我嘴旁。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吃了。”
木懷哲沒說什么,把粥又放回了碗里,一邊攪著,一邊抱怨:“你這女人真難纏。”
這些女人哪個比較難纏?樂陽公主?懷柔?偷玉牌的小偷?念初?
他看著我無奈的笑:“都怪月老,非要把你的紅線一圈一圈纏到我的心上?!?p> 他怪月老,為什么,因為他覺得他愛樂陽不合倫理?
“那你自己拿下來便是?!?p> “我嫌他纏得不夠緊?!?p> 你說他那份令人無刻不心動的愛到底是給誰的?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木懷哲真的開始回憶,我提醒他:“應(yīng)該不是一見鐘情吧?!?p> 他嫌棄地?fù)u了搖頭:“你那時候臉臟的跟鍋底的灰一樣?!?p> 他說不是,可他還記得,鍋底灰,那個偷玉牌的小偷。
“那是從什么時候?”
“情不自禁那次?!?p> 拉著我的腰帶把我拉到他唇上那一次。
我們的感情確實是開始于一次:
“沖動?!?p> “不是沖動?!彼裾J(rèn),“我又不是禽獸。”
“那你情不自禁我的什么?”
“不知道。”他低頭拿起了我的手,“都說你漂亮,可是我從小就認(rèn)識樂陽公主,也沒見色起意。”
他抬頭看著我說:“我覺得只有你懂我。”
他的感覺對嗎,我問他:“那我懂你嗎?”
“男人也得有點自己的秘密的?!?p> 我懂他,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開始周旋著,玩笑著,騙我。
他出聲阻斷了我的思緒:“你想什么?”
我回答他:“你的秘密在哪里?!蔽铱粗劢且婚W而過的慌張,可是決定還是算了,跟他開玩笑說,“不在外衣里,不在里衣里,”搖了搖頭,“不在那里,”又搖了搖頭,“也不在那里,”我笑著問他,“是在脾胃里還是在心肝里?”
我懂他,他眼角放下心來,把臉湊了過來。
我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我不想?!?p> “嗯?!?p> 木懷哲確實不是禽獸,他替我掖了掖被子,仔細(xì)囑咐著我:“我明日就要忙起來了。你得自己養(yǎng)病了,記得按時喝藥,關(guān)好門窗,天會越來越?jīng)?。還有……”
還有聽得我本就迷糊著的腦子一陣煩。
“不準(zhǔn)還有。”
“不準(zhǔn)就不準(zhǔn)?!?p> 他起身,聽話的閉上了嘴,我以為他要離開了,結(jié)果走了兩步又突然轉(zhuǎn)身突襲,趁人不備貼著我的耳朵輕聲惡狠狠地說:“還有不想吃飯也要多少吃點?!?p> “知道了?!蔽倚÷晲汉莺莸鼗厮?。
我看著他,心上有一個迷離的感覺,他身后的燭光一晃一晃的,那個感覺果然是……
“阿嚏!”
我趕忙扭過了頭:“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