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場上，孫策縱馬揚鞭，身先士卒。馳騁在人喊馬嘶的喧囂中，無論身處何地，周瑜都能辨別出那一串沉穩(wěn)而響亮的蹄聲。
孫策十七歲繼承父業(yè)，二十余歲便威震江東，攻薛禮、破笮融、據(jù)會稽、屠東冶……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周瑜總認(rèn)為伯符譜寫的這段旋律永遠不會有誤，也永遠不會停歇。他不必微微一笑，指出伯符的疏漏，在往后許久許久的余生里，他只需靜靜聆聽這曲恢弘的樂章，伴著伯符據(jù)江東，成大業(yè)。而后二人垂垂老矣時，望著對方的白發(fā)，笑談當(dāng)年南征北伐。
建安二年，新任吳郡太守陳瑀赴職。
建安三年，周瑜和魯肅一同回到吳郡，孫策大喜過望，親自出迎。
宴席散后，周瑜私下問詢孫策：“瑜在居巢時聽聞，前任吳郡太守許貢是伯符所殺……”
“許貢奸賊，害我不淺?！睂O策提起這個名字，仍舊怒氣沖沖：“公瑾有所不知，許貢密奏朝廷，說我與項籍相似，若置之不理，日后必成大患，因此獻計讓朝廷召我還京。我攔下奏表叫他來對質(zhì)，他竟矢口否認(rèn)。我便命武士把他絞死?！?p> 周瑜蹙起眉頭，說道：“用計甚為險惡，此人留不得。如今曹氏暫時無暇東顧，江東尚且平穩(wěn)，不過還是要早做曹氏東下的準(zhǔn)備?。 ?p> 孫策點點頭，答道：“我也正在思量此事?！?p> 絞殺許貢，伯符此舉的曲調(diào)仍是準(zhǔn)確無誤。若是許貢的奏表得到曹操采納，召他回京，伯符便是進退兩難了——不進京是叛逆，進京則江東難保。然而仔細分辨，周瑜卻在尾音中聽出些異樣，他定一定神，想要揪出究竟是何物擾亂伯符的樂曲?？墒莿傄患行牧?，那幾分雜音便飄然而逝了。
隨后的一切似乎回歸平常。伯符授給他建威中郎將的職位，命他出守牛渚，兼任春谷長。不久后又拜他為中護軍，兼任江夏太守。同他一起攻荊州，破皖城。
皖城攻破后，橋公的兩個女兒被俘。孫策長他一月，娶大橋，周瑜娶小橋。
那天的晚宴極為熱鬧，鼓樂響，歌舞起，孫策與他皆著紅衣，在眾人的恭賀聲中一杯接一杯飲酒。
漫天的紅色里，周瑜漸漸忘去此前蒙在心上翳影。樂聲清越激揚，年輕郎君風(fēng)華正茂，眼下無事煩擾。縱然江東根基尚不穩(wěn)固，北方又有曹操虎視眈眈，他們也可立刻收拾兵馬，整裝待發(fā)。
伯符的旋律不會有誤，周瑜告訴自己。不過是多心罷了。
“公瑾，你我當(dāng)對飲一杯?！睂O策穿過人群朝周瑜走來，聲音里已帶了些醉意?！皬拇烁鼞?yīng)親如兄弟了?！?p> 周瑜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孫策附在他耳畔低聲說道：“橋公的兩個女兒雖然經(jīng)受流離之苦，然而覓得我和周郎這樣的夫婿，也是十分值得高興的了?！闭f罷，他笑著拍拍周瑜的肩膀，轉(zhuǎn)身同他人笑談。
此刻光景正好，樂聲歡快，一音一弦都恰到好處。周瑜含笑看著孫策的背影，自知不必以目示意他。
樂章仍在繼續(xù)，他與伯符進尋陽、討江夏、定豫章、破廬陵，而后他留下鎮(zhèn)守巴丘。孫策身下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周瑜側(cè)耳諦聽，仍舊合轍合韻，大約此前只是誤聽罷了。他自嘲般地笑笑，沒想到自己的耳朵也有出錯的時候。待多年后再與伯符促膝長談，便可拿這一段時日的心亂如麻當(dāng)作玩笑話了。
建安五年，四月。
往后的十年中不斷出現(xiàn)在周瑜眼前的這一天，終究悄然而至。
飛馬來報，討逆將軍孫策遇刺，薨。
信使帶著哭腔，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周瑜一時沒明白信使口中言語的含義。他抬起頭，眼前仍是不久前鋪天蓋地的紅色。他用力眨眨眼睛，低下頭再次問詢跪倒在身前的信使發(fā)生何事。
周瑜再次抬頭時，初夏的天地間一片煞白。
他終于還是沒有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