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xiāng)臺。
孫策瞇起雙眼費(fèi)力地望向遠(yuǎn)處影影綽綽的人間。
他的牌位悲悲愴愴地兀自立著,屋室內(nèi)跪倒一片哭得哀哀切切的白衣人。他們中有些人是臨終時守在他身邊的,也有些人許久不曾見,尚未道別。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虛幻地飄在他的耳畔。
是公瑾趕來了。
“快點(diǎn)兒,時候到了,必須要往前走了?!毙」頉]好氣地催促著,他大概是看慣了望鄉(xiāng)臺上踟躕不前的場面。
“再等一等?!睂O策懇求道:“片刻即可?!?p> 小鬼不耐煩地撇撇嘴,看向別處。
公瑾從他的靈前起身,同子布商量著什么,而后二人來到權(quán)兒面前。子布對權(quán)兒絮絮說個不停,表情懇切。權(quán)兒含淚點(diǎn)頭,進(jìn)入里間更換衣物。接著子布扶權(quán)兒上馬,列兵巡視。
權(quán)兒的步履沉重卻堅定,臉上已看不出失神和凄惶。孫策望著他,猛然發(fā)現(xiàn)他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幼弟。他的身量已然長成,嘴唇上方也冒出黑黑的胡茬,舉手投足間有了父親當(dāng)年的樣子。
孫策松了口氣。江東交付給仲謀,想必不會有差錯。
“不得不走了!”小鬼再次開口道,“知道你前世算是個豪杰,心里有放不下的東西,特意寬限了時間。如今就隨我走吧,喝一碗孟婆湯,一切都不必牽掛了?!?p> 孟婆湯。
孫策轉(zhuǎn)頭,怔怔地看著面容猙獰的小鬼。
終究走到此地了,喝下孟婆湯,人也好,物也好,都化作云煙消散,仿佛不曾存在過。
他回想起自己短暫的一生。
父親去世后,他卯足勁頭吞并江東,無絲毫歇息惰怠。所幸江東幾乎平定,孫氏聲名大振,旁人不得小覷。即便北方曹操遲早會南下伐吳,有公瑾等人在,也無格外憂慮之處。這一世的大業(yè)在此時做出了斷,未嘗不可。
作為東吳的奠基人,雖然略有不甘,他可以接受就此結(jié)束使命。他的弟弟孫權(quán),想來會完成得比他更好。無論如何,江東終究是孫氏家族的。不能親手成霸業(yè)固然遺憾,但天命向來無?!l會料到威風(fēng)凜凜的討逆將軍,會在盛年時死于小小刺客之手呢?如今能許他近十年光景成就事業(yè),他也知足。
再者,無論生前何等輝煌燦爛,所得到的不過是史書上真假難辨的寥寥數(shù)言,隨后即隱沒在故紙堆中。再去糾纏,毫無必要。
然而,以“孫策”的名字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卻仍有未了的心愿。
“快走!”小鬼上前抓住孫策的胳膊,意欲把他拽下。
孫策冷不防被人拉扯,踉踉蹌蹌走下望鄉(xiāng)臺,站在黃泉路的盡頭。
“可否再等一等?”孫策自知理虧,聲音也低了八度。
“不可?!毙」泶鸬溃骸耙茨愫认旅掀艤涣税倭?,要么跳入忘川河,等待千年方能投胎?!?p> “等待千年……”孫策望向忘川河。河水污濁,翻騰著膿血似的穢物。有幾個人形在其中掙扎。
“怕了就喝下孟婆湯!”小鬼叫道。
“我不怕,我不怕?!睂O策搖搖頭,“我只是擔(dān)心,千年不見,公瑾一人會寂寞。”
“有什么沒了的情怨,三生石在那邊!”小鬼指著不遠(yuǎn)處的青石。
“不是怨,只是情。恩怨可以兩銷,情不會了斷?!睂O策忽然握住小鬼黏冷的手,急切地說道:“可否再寬限些許,只需人間十年的時間即可!來時我看過生死簿,只需十年,十年后公瑾便也來這里了。我與他喝下孟婆湯后,一同上奈何橋,如此我們來生便不會走散了!”
“你好歹也算是個霸主,怎么這般貪戀兒女情長!”小鬼的神情中帶上幾分不屑,“我曾帶過不少人來這里,倒真有不少人為著什么‘愛’鬧得昏天黑地。原以為你不會如此,沒想到是我高看你了?!?p> “你未曾到過人間,又知道什么!”孫策甩開他的手,“你只道我貪戀兒女情長,又可知人是如何活著!縱使我這一生做出些大事來,在后人眼中不過是‘平定江東’的符號罷了。又有誰知道我的其他!難道我果真日日夜夜除去此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嗎?如此我便成了史書上的空殼了!”
“我當(dāng)然有自己的情,有自己的心緒。”孫策的聲音緩和下來,“說我也為著‘愛’鬧得翻來覆去,此言差矣。人世間的情林林總總,我與公瑾,并非容不得他人插足的愛。我與他,只是相知相伴的情。想來你終日在這黃泉路上奔忙,大約不知曉年少之時意氣風(fēng)發(fā)、相約共成大業(yè)的情吧?!?p> 孫策的話音落下,一人一鬼站在原地沉默著。
望鄉(xiāng)臺上又有人來,那人哭得慘凄。不多時,便被架走灌下了孟婆湯。黃泉路上向來不冷清,人從鬼門關(guān)走到奈何橋,鬼在兩地間不眠不休地往返。
“方才言語過于激烈,多有得罪?!睂O策笑笑,轉(zhuǎn)身欲跳進(jìn)忘川河。“想來公瑾也不會喝下孟婆湯,我便在河中等他吧?!?p> “且慢。”小鬼攔住他?!澳阄伊粼谶@里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