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裡,草原中央,三百年的老榕樹下,于文文靜靜地出神。
出神若算是種夢,這夢清晰、細(xì)膩,掠過許多思考中曲折不明的地帶。
這夢讓于文文不由自主回顧了許多人、事件、對話,許許多多對話。許多看得見的人和看不見的網(wǎng)友都說了許多話。
屈俊平說:“……妳是一道教人難忘的背影……”
說:“……該從擁有細(xì)膩感受的人身上,去找出適切的思考方向……”
又說:“人和大自然親密互動時……輕盈回身,點頭舉手,抬頭側(cè)腰……有如風(fēng)一樣的輕鬆……”
他問:“妳能聽懂鳥說的話嗎?……鳥所擔(dān)心的事,妳能聽見嗎?”
他說:“我承認(rèn)這是一種偷拍,也不認(rèn)同可以在沒有對方允許的情況下,拍攝人獨處的私密。但是請容我辯解,我無意間路過妳所在的樟樹林,原本可以走圖書館后方的小徑到我辦公室,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閃神,走進(jìn)樟林,就看見妳。妳一直站在最雄偉的那棵樟樹底下,我思考許久,決定將妳拍下。妳實在太特別了,好像樟樹因妳而存在,也因為妳,我第一次注意到樹上那些金綠色的小鳥,牠們身上的保護(hù)色讓人不容易看見牠們,若不是因為妳的注視,我或許不會發(fā)現(xiàn)牠們。牠們?nèi)壕壑孟裼懻撌颤N,好像有什麼任務(wù)。我想也許是妳,讓那些小鳥產(chǎn)生了好奇,這樣一想,就覺得不得不認(rèn)識妳,聽妳說說話。我誠心為偷拍的事道歉,希望妳能原諒。能這樣和妳說上幾句,我其實是開心的。”
于文文定定神,覺得喉頭有些疼痛,感覺已經(jīng)在這棵榕樹下站了許多時后。許多個世紀(jì)。
她將掛著白毛衣的右手揹到身后,揉揉背脊,那裡正隱隱發(fā)熱,整顆心卻像是被埋入了地底,陰涼沒有透光。
疲憊地嚥著口水,她氣力消沉地問:“那天,我一直就站在樟樹下嗎?”
屈俊平答:“是啊!妳就像剛才一樣出神好長一段時間,當(dāng)時飄著毛毛雨,并不是使用攝像機(jī)的最佳狀態(tài),我雖然對妳好奇,但其中一個想法是,我怕妳是不舒服,所以一直拍到妳走回女生宿舍。妳像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妳進(jìn)女舍時,有個女同學(xué)向妳打招呼,妳像是完全沒有聽見。我問那位女同學(xué),她說是妳的室友,她正拿著大包小包像是搬家一樣,我請她留個字條給妳,目的是希望能見妳一面?!?p> 于文文感覺頭昏腦脹,右腳像針扎一樣,身體輕飄飄的。
她想將自己埋葬,或許那種根深蒂固的感覺能阻止心中的盲亂飄移,她并不想飄移,她想定下來,好好想些事。
她又重複一次:“我一直站在那棵樟樹下,沒有半點移動嗎?”
屈俊平搖搖頭,說:“除了最后回到女舍,那時,天都暗了!我以為妳在樹下想些重要的事,或人,或者……”他的聲調(diào)轉(zhuǎn)為極低沉:“我以為,妳是在和鳥說話。”
她望著屈俊平依然溫暖真誠的雙眼,感到深深的迷惑。
她現(xiàn)在的暱稱是什麼?[芬妮]?[千千結(jié)]?還是[小雛菊]?
暱稱沒確定,無法決定該怎麼說話。
身旁的空氣,若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網(wǎng)路,是否只稍移動兩步,就可以進(jìn)入別人的故事,不必再為自己費(fèi)神?
皺眉,嘆氣,她想起油糧店老婆婆的眼神,那道時空迥異的枯老身影究竟期待著什麼?她那雙大手又能掌握住什麼?那天過午,樟樹林中,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那天,不過就是三天前吧!
記憶難道會騙人?難道想像騙了記憶?于文文認(rèn)真地檢視自己。
無奈時而飄忽的思緒,彷如街市廢氣,流竄,飛散。真是一種汙染。
想起濟(jì)慈的詩《夜鶯頌》。
詩人希望化成夜鶯,在夜鶯的歌聲中令生命臻至永恆,這樣的狂想落成文字,便成永恆的詩。
而她,多麼不希望提醒自己關(guān)于自己的事。迷茫的自己,遑論永恆!
但自己是否因為孤寂,編織著那名和綠繡眼看似有著莫大關(guān)係的男子?是否因為理智作祟,那神秘男子的面容始終未成具體?
那日午后,不過是首自憐自艾的小詩,樟林裡,排水溝旁,是誰領(lǐng)她到這棵榕樹底下?她究竟是來到了這樹下,還是這樹數(shù)百年的記憶底?
難道濟(jì)慈的詩有著神奇的魔力,閱讀他,便得詩人一縷詩魂引領(lǐng),在校園裡最沒有人的角落徘徊?遇見詩人的愿?詩人的怨?所以那男子,是一縷癡戀飛行的魂?穿越國界、古今?
而那徘徊,太過私密,不可思議,就算用精密的科技偷窺,也看不見那小小幾步,卻牽扯著跨世紀(jì)、跨族類、跨次元的善意交流?
又想起當(dāng)年的故事園,她只顧編織與那書店主人如何能漸漸親近,漸漸知心,卻不曾親口對那主人問起關(guān)于他的種種。
稍早,這榕樹凸疣殘酷地提醒曾經(jīng)用幻境填充夢想的少女歲月,現(xiàn)在想來,老榕的存在竟是種不停嘲笑,百年的嘲笑!
于文文一再搖頭、皺眉,長長地嘆氣。
這表情,屈俊平自覺能懂幾分,甚至有點熟悉。
他并不想要快而粗略的回答,他不想回答中只是充滿了未經(jīng)深思的自滿,也不希望觸發(fā)更多臆測的假結(jié)論。
極關(guān)心地,他將于文文手中的毛衣慢慢抽出,輕輕披到她肩上,小聲地說:“起風(fēng)了,我們已經(jīng)站了好久,找個地方坐?或許到我辦公室?”
于文文努力地答:“也許,我想看看那捲你拍我的帶子,可以嗎?”
“可以的。”屈俊平說:“這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