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向榮頓了頓,“我媽媽走了,在醫(yī)院里......”哽咽了一下,“我不懂,不知道該怎么做,麻煩你,幫我整理一下需要的東西,可以嗎?”
老板是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胖男人,“好”,他說,“衣服是現(xiàn)成的,你會穿嗎?”
“不會,什么都不會,你幫我弄好,教我,我拿回去給她穿?!毕驑s說。
“哦,好,你要貴的還是便宜的?”老板問。
“貴的?!毕驑s不加思索地回答。
“好,這個褲子是三條,我?guī)湍阃逗茫ā巴逗谩钡囊馑际钦f把褲子按先后順序,一條一條的穿好,全部穿好后,一起脫下來,然后直接給走了的人套上身,這樣就減少因為要一件件的穿衣服而一次次的挪動死人的身體,穿衣服的人省事,同時也是對走了的人的尊重。),但是,你是她的后人,只能在你身上投。”老板說。
“好”,向榮走進店鋪,“我要怎么做?”
“先這個,這個,這個,”老板按順序擺好三條褲子,“你把它們穿你身上,拾掇整齊,然后脫下來,我給你疊整齊,你拿到醫(yī)院,給你媽媽套在身上,先穿褲子,再穿衣服,衣服是四件,嗯,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就按這個順序穿。”
向榮按照老板教的,認真地穿好,又認真地整理整齊,再認真地脫下來交給老板,老板麻利地將衣服疊整齊,又問:“你媽媽今年幾歲?”
“六十三?!?p> “六十三,那么年輕,那得六十五條,一,二,三......”老板自言自語地說著,說完了又數(shù)起青色棉線來,數(shù)完六十五條棉線,慢慢地把它們扯整齊,又重新數(shù)了一遍,再重新扯整齊,然后把棉線放在剛才疊好的衣服上,對向榮說:“記住,先穿褲子,再穿衣服,然后把這六十五條青棉線系在她腰上,這個是帽子,給她戴上,還有襪子,鞋子,”說著,又拿過來一頂青布帽子和一雙很長的青布襪子,還有一雙青色布鞋。
“好的,我記住了?!毕驑s感激地說。
“然后,這個香,燭,鞭炮,哦......還有紙錢。你從醫(yī)院后門把你媽媽抬出來,在門的角落位置找個沒人的地方,點上香和蠟燭,燒幾張紙錢,再把鞭炮放了,就可以帶你媽媽回家了。”老板說完停下來思索幾秒鐘,又說道:“紙錢就用這個吧,便宜的,這個是開路用的,就是一路上撒給小鬼的,這個沒必要用貴的。這個紙錢不賣零的,都是一袋一袋賣的。”
“哦,一蛇皮袋,這個撒到家夠嗎?到我老家要三個小時?!毕驑s細心的問道。
“夠了,走一會兒,你就撕幾張扔出去,不用一直扔?!?p> “嗯,好,明白了。我重復(fù)一遍,你看對不對?在醫(yī)院后門處點上香燭,燒幾張紙錢,放鞭炮?要講順序嗎?”
“不關(guān)事,你就記得把這幾件事做完才送你媽媽走,不用講先后順序。”老板極有耐心。說完后,他拿塑料袋裝東西,邊裝邊把所有東西的用法重新交代一遍。
老板說:“你拿不動這袋紙錢,這樣,你愿意的話,我給你找人找車,他們就是專門干這個的,讓他們把車開過來,和你一起到醫(yī)院,抬你媽媽,點香燭紙錢,放炮這些事他們比你清楚,你只需出錢就是。”
“這樣就更好了,只有我和我姐兩個女人,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一腦漿糊,他們懂的話就太好不過了,那麻煩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謝謝,謝謝!”向榮對眼前這個胖老板有說不出的感激。
老板拿起手機打電話:“喂,過來了,我這兒,幾個人?”老板轉(zhuǎn)身問向榮:“要幫忙抬嗎?要的話要多兩個人,一起來?!?p> “要”
“要抬要抬,唉呀,你過來再跟人家講嘛,就一小姑娘,你把事情給人辦好再說嘛,嗯,快點。”老板掛了電話,對向榮說:“一會兒就來了,你先把衣服拿去給你媽媽穿上,其它的東西他們過來再拉到醫(yī)院后門,你留下電話,還有樓層房間號,他們能找過來,價錢的話,你到時候跟他們談就是?!?p> “好,太感謝了,非常感謝,謝謝。”向榮付了錢后拎起壽衣急匆匆地走了。
在路上,她又給堂姐打了個電話:“姐......我媽走了,我......”
“什么?你說什么?”堂姐打斷向榮的話吼起來。
“媽......走了,我......”
再一次打斷:“什么嘛?好好的人送下去的,你們是怎么照顧的嘛?唔......都怪你,你把人給我送回來,快點,送回來,唔......你滾開,我就要罵,王八蛋些,唔......”向榮聽到堂姐夫在旁邊說話,后面這句話是罵堂姐夫的。她掛斷電話,又快速地拔通堂姐夫的電話。
“怎么回事?昨天才下去?好好的嘛?”堂姐夫還沒等向榮開口,先丟過來一串疑問。
“姐夫,你聽著,我沒時間聽姐哭,我這,媽媽剛走,我忙著處理很多事,家里沒人,按老家的風(fēng)俗,人死了,至親要挨家挨戶去請村里的人來家里幫忙,我看,這個事只能麻煩你代勞了,其他的親戚我不打電話了,你給他們打,然后,我姐的脾氣你知道的,讓她不要給我打電話,媽還躺在床上呢,真的沒時間聽她長乎乎地責(zé)怪。需要買什么你先幫我墊付,對了,先去找我們村的楊八斤,讓他做“管事”(紅白喜事都有一個管事,負責(zé)統(tǒng)籌安排辦事這幾天的一切吃、住、行、用等事務(wù)),先幫我把家里的場子拉起來,如果覺得你的身份挨家挨戶去請不恰當(dāng)?shù)脑挘偷任液臀医慊貋砣フ?,你先找上幾個要好的朋友,幫我把場子撐起來,拜托了?!毕驑s一口氣安排好老家的事,已經(jīng)走到了醫(yī)院。
到了病房,向榮和姐姐給媽媽穿衣服,姐姐說:“沒給媽擦洗,他們都說人走了就不能洗了?!?p> “嗯,有這種說法?那就不洗?!毕驑s說。
“我給外地那兩姐妹打過電話了,他們馬上回,只是沒有直達飛機,說是飛到重慶,再包車回來,怕要明晚才能到?!苯憬憷^續(xù)說。
“嗯,她們?也該盡盡孝道了?!毕驑s平靜地說。
“舅舅家,伯伯家,我都說了?!苯憬阌终f。
“嗯......唔......”向榮突然趴在媽媽的腳下,“嗡嗡”地哭起來。她給媽媽換襪子,發(fā)現(xiàn)媽媽穿了三雙襪子,但是每一雙都沒有腳后跟,腳后跟的地方已經(jīng)爛成了一個大窟窿。
她想起媽媽起早貪黑做饅頭的身影,想起每次回娘家,媽媽就遞給自己或三兩千,或四五千的錢......然而,媽媽卻把三雙爛襪子疊起來穿!
向榮的良心在受著刺痛的煎熬。
李鵬飛畢業(yè)后,她們的經(jīng)濟條件日漸好起來,每每逢時過節(jié),向榮也會拿點錢給媽媽,讓她不要那么辛苦了,饅頭可以少做點。
每次媽媽都不要,每次向榮都拗不過她。只有一次,媽媽高興的收下了向榮給的錢,但走的時候,她追出來給了豆豆一個紅包,她說:“你爸爸給豆豆包了個紅包,忘記拿給豆豆了?!?p> 向榮打開紅包,剛好是她拿給媽媽的數(shù)目?!熬湍菢右粋€男人,值得她一次又一次地維護?維護他作為父親的尊嚴?”
向榮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醫(yī)生來了,問兩姐妹:“你媽媽的檢查結(jié)果要下午才出來,我到時候拿給你爸爸,另外,需要做個尸檢嗎?”
“尸檢?”向榮噌的一下站起來,“人走后講究的是入土為安,尸檢能把我媽檢活嗎?人都走了,還要把她身上的器官折騰個遍?另外,昨天晚上的醫(yī)生是你嗎?”向榮眼光凌厲地看著眼前這個醫(yī)生。
“不是,我剛接班?!?p> “不是你也沒關(guān)系,我說,你可以轉(zhuǎn)達......毫不客氣地說,我媽媽的走,值班醫(yī)生是有責(zé)任的,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到人走,起碼是三四個小時時間,這期間要求叫醫(yī)生有四五次,除了第一次來看了一眼,后面幾次沒現(xiàn)過真身。我記得那是一個年輕醫(yī)生,不管我媽的走他有沒有責(zé)任,我不怪他,但是,醫(yī)者仁心,我覺得他應(yīng)該反思一下,他以后還會救治很多病人,我媽這種情況,不要再發(fā)生了?!毕驑s繼續(xù)彎腰給媽媽整理襪子,“讓我媽安靜地回家,不檢了?!?p> 兩個男人抬著擔(dān)架進了房間,自言自語地說:“就是這兒了。”然后問向榮:“是姓向嗎?是這兒吧?”
“沒錯沒錯,是這兒?!毕驑s答。
“錢的事講好了嗎?是先給我們還是一起給?我倆的錢是另外算的,抬人到車上收四百八?!眱蓚€男人說。
“好,完了我一起給?!毕驑s根本不想討價還價。
兩個男人用擔(dān)架抬起媽媽,向醫(yī)院后門走去,姐姐說:“我去跟爸打聲招呼吧,李鵬飛馬上就到了,這兩天讓李鵬飛在這照顧他,家里的事我覺得還是我倆回去好點,兩天后出院了他們再回去?!?p> 向榮說:“好。”說完,頭也不回地跟著已經(jīng)天人相隔的媽媽向醫(yī)院后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