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多日來身心耗損過度唯得片刻喘息,加上一夜在外又受了風(fēng)寒,阿蔓的病勢一上來就頗為沉重,高熱不退,人也一直昏昏沉沉,怎么也叫不醒了。易淑嫻之前也從王氏那里得知阿蔓有些來歷,只怕還關(guān)系著自己父親的仕途,因此也不敢就任她死在自己院子里,拖不過去了只得派了春枝告知王氏請個大夫來瞧瞧。
王氏并著大夫一起來了,看到阿蔓奄奄一息的樣子,王氏也怒了,避過一旁逼問春枝事情的始末。春枝不敢再隱瞞,吞吞吐吐地把阿蔓來到繡春苑這幾日的情形撿要緊的說了一遍,聽得王氏額頭青筋直跳。
她怒容斥道:“你怎地這般沒分寸!女兒家,針黹女工、詩書琴畫一樣不動,只管動輒打罵仆婢,若是傳揚(yáng)出去,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見易淑貞一臉不服,似乎還要回嘴,更是生氣,強(qiáng)自壓低了聲音:“若是別的侍婢倒也罷了。你明知這阿蔓于你父親、于我們易家都是大有干系的,怎敢這樣造次!她若真是斷送在你手里,你父親定不會輕饒了你!”
易淑貞這才有些怕了,白著臉抱住王氏一條手臂:“娘娘,娘娘,我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這賤婢這樣就禁不住了......娘娘一定要幫我!”一邊哀求,一邊在王氏身上蹭個不停。
王氏也不理她,只看著大夫?yàn)榘⒙\治。那大夫輪流摸了兩邊脈象,又翻開阿蔓眼皮仔細(xì)查看,雙眉緊蹙,撫著胡須一言不發(fā)。
王氏頓感焦急,忙問道:“吳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好?”
吳大夫嘆息:“醫(yī)書有云:‘氣充則強(qiáng)、氣少則虛,氣順則平,氣逆則病。’又另有血液循行體內(nèi),營養(yǎng)周身,如有虧乏、凝滯、妄行均為病癥,究其原因,或由冷熱刺激,或由思慮和疲勞過度,或久病耗損,或跌仆刀傷,不一而足。這小娘子年紀(jì)雖幼,竟是氣血兩虧、精神耗弱,身子倒還好調(diào)理,飲食規(guī)律輔以針刺,再臥床休息,兩三日應(yīng)可大致恢復(fù)。但心病卻難醫(yī),觀她脈象便知,素日里定是失眠多夢、憂懼深重......唉,小小年紀(jì),如何竟至于此?”
王氏聽他說身體復(fù)原不難,便已放下心來,只在外人面前還要維持自己和易府一貫的形象,依然端著一臉關(guān)懷道:“我這婢子幾日前喪父,哀傷心痛也是人倫常情。等身子好了,時日再一長,再多的傷心,應(yīng)該也能淡了。煩勞大夫費(fèi)心,該吃什么藥,盡管開方子便是,定要治好這可憐的娃兒!”
吳大夫自然不會懷疑刺史娘子的用心,贊道:“這侍婢好命道,能得娘子這般良善的主母,怪不得百姓們都贊娘子實(shí)乃天下難得的仁善之人!”
王氏假意謙虛幾句,待吳大夫?qū)懥怂幏剑惴愿懒巳巳プニ?。又令春枝秋枝等?wù)要照料好繡春苑上下人等,不能再任大娘恣意妄為,這幾日每日要將阿蔓的情形上告自己。
易淑貞見母親如此看重一個賤婢,心中那點(diǎn)慌張早已拋到九霄云外,正要出言反對,被王氏冷冷的眼神瞪了回去,跺了跺腳,忿忿扭頭便出去了。
接下來一連三日,果然易淑貞再未來尋阿蔓的晦氣,春枝幾個也不敢再欺負(fù)她,她終于享受到了來到這個時空以來最舒服的幾天好日子,每日只管好吃好睡。
第三日晌午飯后,她又躺回榻上美美睡了一覺,醒來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只覺周遭無比安靜。她躺著沒動,聽了一會兒,漸覺有異,怎會一點(diǎn)人聲也無?于是披衣緩緩走出門去,卻見整個繡春苑里一個人影也無。倒是隱約聽到王氏的院子里有笑語歡聲傳來。
歪頭想了想,阿蔓憶起今日似乎是那位易家大郎歸家的日子,看這滿院闔府都去圍觀的架勢,難道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想想又覺得不可思議——有易淑貞那樣的同胞妹子,兄長又能強(qiáng)到哪去?
阿蔓不再關(guān)注那邊的動靜,扶著墻挪回榻上,閉目絞盡腦汁地琢磨:自己再過兩日就必須得起來了,總不可能一直稱病賴在床上,再怎么被主人家重視,也只不過是暫時借了“夢龍”的由頭。若這吉兆遲遲不能應(yīng)驗(yàn),易望峰夫婦沒了耐心,自己的下場只怕還要更慘。所以,她須得盡快給自己另找個靠山,這府里她還能指望誰?
也許,她該去會會那位在易家地位特殊的大郎了......
戌時過了,才聽院門口人聲嘈雜,阿蔓分辨出春枝的聲音:“大郎真是看重咱們大娘,這次給眾人的禮,大娘的比別人多出許多,婢子們都快抱不下了!何況大郎還說這些樣樣都是親自挑選的,真真是用足了心!”
夏枝伶俐接口:“大郎和咱們大娘一母同胞的情分,哪是旁人可比的?只是這次看大郎似乎清減了些,想是路上辛苦......不如大娘這幾日送些補(bǔ)湯過去前院,好教大郎知道咱們大娘心里也是時刻掛念兄長的?”
易淑貞似是極滿意:“這主意好!”
......一行人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內(nèi)室方向,阿蔓心中也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日,阿蔓早早起身,易淑貞醒來時,她已將繡春苑內(nèi)外都掃得干干凈凈,連提水、澆花、喂魚都一并做了。等春枝幾個服侍易淑貞梳洗早膳完畢,她便跪在簾外向內(nèi)叩首道:“婢子此次幸得大娘寬仁,才僥幸得活。如此大恩,阿蔓便是做牛做馬,也無法報答萬一?今后定不敢再惹娘子心煩,只求娘子饒過婢子這回!”額頭觸地,長跪不起。
過了半晌,才聽易淑貞的聲音自內(nèi)懶懶傳來:“我也沒功夫與你夾纏,你既想報答,從今日起,你便隨我去前院送湯罷。”
阿蔓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yùn)道——自己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shí)施,夢寐以求的機(jī)會就主動找上門來了?!
果然天上就是掉餡餅她也不會剛好被砸中。阿蔓捧著一缽滾燙的湯亦步亦趨跟在易淑貞身后走向前院的時候心里不禁慨嘆,她感覺自己的一雙手已經(jīng)快被燙熟了,前面的易淑貞和夏枝主仆兩人則時不時回頭吃吃地笑,阿蔓手痛到極點(diǎn),心頭火起,再也忍不下去。她就地放下湯缽,頓住腳步,夏枝立即訓(xùn)斥她:“娘子可曾準(zhǔn)你放下了?這湯可是娘子吩咐熬煮了三個時辰、專門送給郎君補(bǔ)身子的,若是因你耽擱涼了,你吃罪得起么?”
阿蔓見易淑貞雙眼漸漸瞇起,搶先深深行禮下去:“大娘息怒,婢子是怕自己手腳粗笨,失手打碎了湯缽,才想換個穩(wěn)妥的法子的。婢子手傷了殘了都不打緊,但大娘精心備好的湯只得這一缽,若因婢子之故有什么閃失,豈不白費(fèi)了大娘一片心意?求大娘準(zhǔn)婢子一試!”
那主仆二人張口結(jié)舌,一時無言駁回。阿蔓也不等易淑貞開口,自顧從旁邊的梧桐樹下拾起兩把落葉,迅速疊放成兩摞墊在湯缽兩邊,再次捧起缽穩(wěn)穩(wěn)邁開步子。
易淑貞一時再也找不到借口整治阿蔓,又怕耽擱久了湯真的涼了,只得先忍下,繼續(xù)前行。
三人一路來到前院一處院門前,阿蔓抬頭看到門上繁體的“半”字,心中愈發(fā)疑惑——這位易家大郎是真的天資過人,還是故弄玄虛呢?
一個十二三歲的童仆引易淑貞這一行人進(jìn)去,笑嘻嘻道:“大娘小心腳下,仔細(xì)那磚上青苔臟了您的鞋!”
整個院子里靜悄悄不聞人聲,易淑貞便問道:“小山,阿兄在房里做什么?”
小山還是笑:“大娘知道咱們大郎,只要在院里多半就是看書?!?p> 正廳正中地上擺著一面一人多高的黑漆繪山川屏風(fēng),旁邊一只黃銅瑞獸銜環(huán)香爐中裊裊升起絲絲縷縷白煙,不知名的香氣飄進(jìn)鼻端,阿蔓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只覺有股清涼之意滲入肺腑。
她未敢擅入,只捧著湯缽靜靜立在門邊,聽得屏風(fēng)那邊一個清越含笑的男聲說道:“貞娘怎地來了?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