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夷簡以下趕在宮門落鎖前出城,集賢殿燈火依舊通明。
劉緯、趙禎一左一右攙扶劉娥繞至四海升平圖正西,手中木棍自交州劃向云南,雄辯滔滔。
“太后、陛下、侍中不要以為大理、善闡(昆明)是不毛之地,其富不亞益州。
威楚府(楚雄)、統(tǒng)矢府(姚安)、會川府(會理)、建昌府(西昌)、騰越府(騰沖)、謀統(tǒng)府(鶴慶)、永昌府(保山)要差上一些,但物產(chǎn)豐富,養(yǎng)兵駐守綽綽有余。
白、彝二部之外,段氏對諸府掌控力度一如我大宋前歲廣源等羈縻之地,烏蠻三十六部各據(jù)一縣、各行其是,僅需歲歲納征。
單就大理、善闡而論,大舉興兵確實不合時宜、得不償失。
但若改云南為路制,黔州羅施鬼國、水東宋氏、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播州楊氏便可不戰(zhàn)而下,川峽四路從此是我大宋腹地,西南從此無夷,今歲益州田制之憂永不復(fù)現(xiàn)?!?p> 劉娥頹然長嘆:“是老身操之過急?!?p> “是晚了十年,侍中昔日入主三司,定下歲校戶賦之制?!眲⒕曄劝讯≈^的嘴堵上,而后又道,“天禧三年,三司報天下戶八百五十四萬五千二百七十六,口一千九百四十七萬一千五百五十六。
天禧四年,三司報天下戶九百七十一萬六千七百一十二,口二千二百七十一萬七千二百七十二。
年增一百二十萬戶,三百萬口。
我太祖開朝,僅有民兩百一十六萬戶。
李唐開元全盛時期,有民九百六萬九千一百五十四戶。
什么是太平盛世?
我大宋天禧就是太平盛世!”
劉娥、趙禎、丁謂、張景宗、藍繼宗、韓守英淚目。
劉緯話鋒忽然一轉(zhuǎn),又問:“陛下可知我大宋天禧五年有戶多少?”
趙禎無言以對。
劉緯一字一頓:“天禧五年,三司報天下戶八百六十七萬七千六百七十七,口一千三百九十三萬三百二十。”
趙禎汗流浹背,人怎么會少?
劉緯又問:“不僅抹去了年均增幅,而且有一百萬戶、八百萬口的缺額,陛下可知根源所在?”
丁謂解去趙禎尷尬:“其時,客戶統(tǒng)計未能盡數(shù)厘清,所以有出入?!?p> 劉緯輕笑:“先帝遂命三司詳奏,真是難為他們了,天禧七年報天下主戶六百一十四萬四千九百八十三、口一千九百五十一萬一千八百四十四,客戶三百七十五萬三千一百三十八、口五百九十四萬四千一十五。”
趙禎聽的明明白白,卻高興不起來。
劉緯嘴里又蹦出兩組冰冷的數(shù)字:天禧十三年,三司報天下主戶六百萬九千八百九十六、口二千三萬一千九百二十六,客戶四百五十五萬二千七百九十三、口六百二萬二千三百一十二。
天禧十五年,三司報天下主戶五百九十七萬八千六十五、口一千三百二十一萬九百二十四,客戶三百四十萬二千七百四十二、口五百七十二萬五千一百四十二?!?p> 趙禎冷汗直冒、微微顫抖。
天禧三年以來,戶口年均增幅應(yīng)在一百萬戶、三百萬口左右。
但賦稅年年增長,主、客戶口卻逐年下降!
人呢?
流民?
詭名挾戶?
劉緯以事實說話:“我大宋疆域之內(nèi),有千萬丁口不在王化之下,知其主不知其君、敬其主不敬其君,并有不斷惡化的趨勢,所以太后要在川峽四路試行攤丁入畝之制?!?p> 趙禎忐忑不安:“蜀民閉塞,未能體會太后苦心。”
“民無余糧,每災(zāi)必饑,何錯有之?是太后仁慈,才讓某些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眲⒕曈挠囊粐@,“陛下可知巴蜀第一豪紳花落誰家?”
趙禎攙扶劉娥的右臂頓時一僵。
劉緯道:“太后宗人底蘊不足,應(yīng)在百名開外。”
趙禎心中一動:“閬州陳家!”
劉緯語出驚人:“倘若巴蜀再閉,稱帝者非閬州陳家不可!”
劉娥立場鮮明:“絕不至于?!?p> 趙禎遲疑不定。
蜀若有黨,必由閬州陳氏起。
父子四人俱為當世顯貴,陳省華曾任左諫議大夫、長子陳堯叟曾任樞密使、次子陳堯佐拜參知政事、三子陳堯咨知天雄軍。
劉緯道:“臣也相信陳堯佐、陳堯咨無反心,但卻坐擁不義之財,與蘇耆、王旦等后人結(jié)黨干擾益州田制改革,令巴蜀豪商聞風而動,釀人為饑荒,罪無可?。 ?p> 劉娥潸然淚下。
趙禎初聞,手足無措。
丁謂無話可說,他也曾想強買向敏中洛陽良田。
劉緯道:“請?zhí)?、陛下厚賞周文質(zhì),以安軍心。改胥吏為公務(wù)員,設(shè)六階遷轉(zhuǎn),俸依百官例,使政事暢通?!?p> 天禧十七年,二月初一。
周文質(zhì)封廣平郡王。
群情激奮,詣承明殿叩闕。
諫官一馬當先,盡遭黜落,一律出知廣南。
御座上的那道身影格外寂寥,終于有了幾分孤家寡人該有的樣子。
張景宗赴殿外轉(zhuǎn)圜:“周文質(zhì)陣斬簫撻覽、西取黨項、南復(fù)交州,不賞不足以安天下,丁謂、夏竦、孫飻、晏殊均已用印署名,請諸位以國事為重?!?p> 百官就著臺階下,又去堵丁謂,卻被胥吏告知丁謂下了朝便趕赴澶州,夏竦、孫飻也不見蹤影。
呂夷簡像是只困獸,紅著眼把百官攆出端禮門,并揚言人人罰俸一月,全無往日陰柔。
百官恍然大悟:丁謂、夏竦、孫飻是去避禍,呂夷簡沒走成!出事了?
午后,內(nèi)城右?guī)姞I騷動。
捧日軍、侍衛(wèi)馬軍萬余出屯西郊金明池,呼兒喚女聲不絕于耳。
消息逐漸明朗。
晏殊、翰林學士盛度、馮元一直鎖在大慶殿西耳房擬詔,并流出一些不詳字眼,“劉緯”、“不法豪紳為匪”等等。
再遲鈍的人也明白過來了,川峽四路恐有血光之災(zāi)!
陳堯佐顫顫巍巍的在周文質(zhì)封王詔書上署名。
呂夷簡嘴上罵陳堯佐沒骨氣,手里有樣學樣。
黃昏。
十余封詔書急遞路、府、州、軍、縣。
劉緯拜昭文相、平章事。
丁謂出知澶州,兼修河都部署、制置使。
韓守英為修河鈐轄、都監(jiān)。
李溥管勾應(yīng)副修河公事。
夏竦出知益州,兼川峽四路安撫使。
孫飻出知真州,兼江南東安撫使。
陳堯佐出知永興軍,行至鄭州,遭民王文吉舉告謀反,遂還,詣御史臺待鞠。
詔真、揚二州轉(zhuǎn)般倉放糧二百萬石,許災(zāi)民以一丁之役貸三口之歲糧。
征江南東、淮南路、京東路役夫六十萬、禁廂軍四十萬,疏浚澶州以東黃河。
征荊湖北路役夫八萬赴夔州伐木開道。
征江南西、荊湖南路、福建路、廣南東路役夫五十萬赴南京府聽用。
詔南海、西洋諸藩朝覲。
二月初四。
騎軍一萬發(fā)益州。
步軍十五萬發(fā)海州。
十四日。
川峽四路商賈出糧二十萬石賑濟災(zāi)民。
劉緯嗤之以鼻,命其補糧兩百萬石,以貸往歲詭名挾戶之利,今后具實以輸。
月末。
簫菩薩哥輸糧萬石至雄州,以濟東南旱情。
法蕭耨斤則承諾五萬石。
尚未見著一粒米,何亮便告:契丹主耶律宗真囚其生母蕭耨斤于上京,并請簫菩薩哥、耶律宗貞赴中京朝享。
簫菩薩哥則請耶律宗真詣幽州參謁,并斥其不該逆人倫行事。
簫孝先再次領(lǐng)兵進逼幽州。
……
崇政殿,西閣。
趙禎拉著張景宗小聲感嘆:“大伴,我是不是很沒用?”
張景宗頭皮發(fā)麻:“嘉瑞大中祥符六年就在謀劃攤丁入畝之制,今已二十年,又有同安實踐在先,陛下怎能厚此薄彼?”
趙禎意興闌珊:“可,可……”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呂夷簡跌跌撞撞入殿,撲通一下,匍匐在地:“臣乞骸骨!”
趙禎大吃一驚,劉緯又動手?他猶猶豫豫的問:“卿……可是傷著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