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夷簡的內心早已崩潰,在盛度、馮元拒絕拜參知政事時,他就堅定出外決心,屢屢告病不朝。
開國七十年,從來沒人把中書視作龍?zhí)痘⒀?,誰不是趨之若鶩?
他盛度、馮元平時把功名利祿頂在腦門上,如今水到渠成,怎么就縮了?
呂夷簡不寒而栗。
益州之富,不遜江浙。
巴蜀雖然分為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四路,但此時的利州、夔州山高林深、所轄州縣多為峒蠻聚集地,開化程度甚至不如沙州等河西荒漠。
但所謂“天下商稅、四蜀獨重”,實出有因。
川峽四路所納占國家榷茶半數、商稅兩成五,歲輸軍糧百萬石、榷鹽兩千萬斤,肩負陜西路、河東路、京西路及本路州軍每年衣賜支遣,另貢布帛六十六萬匹。
也就是說,川峽四路經濟體量約為國家經濟體量四分之一強,但丁口數量僅為五分之一,人均負擔則要比其他地區(qū)多兩成。
是試行攤丁入畝之制的不二之選,就算出現難以預料的結果,也可以把風險扼殺在盆地之內。
但劉娥低估了權貴在益州持有的良田數量。
她怎么都想不到,朝臣明明言之鑿鑿:京畿之地,南北東西環(huán)繞三二十州,連接三數千里,其田之耕稼者十才二三……
劉緯拼命往襄隨等州移民,也填不滿富饒而又荒蕪的江漢平原。
王旦、蘇易簡、陳堯佐父子四人、乃至李沆等一些所謂的名臣怎會在三千里之外置產?
呂夷簡有苦難言。
總不能說李沆、王旦、陳堯叟等人在位時,西北局勢尚不明朗,都把易守難攻的巴蜀當做退路,拼命置產,并保持一定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說呂夷簡保持沉默是為仕途順暢,在趙禎面前的失態(tài)就是對仕途絕望,他用三幅稀世名畫從盛度嘴里掏出四個字:“恐廢白契”。
白契即私契,不輸錢、不印契。
而宋明文規(guī)定:典賣倚當莊宅田土,并立合同契四本,一付錢主,一付業(yè)主,一納商稅院,一留本縣。
并在契內標明頃畝、間架、四鄰所至、稅租役錢、立契業(yè)主、鄰人、牙保、寫契人書字。
百官不分文武,家業(yè)十分,白契多在五分以上,越是豪富,白契占比越多。
強買強賣等不法交易也以白契為主,民戶之間的白契交易亦不在少數。
官府屢禁不止,默許白契存在。
……
呂夷簡直入崇政殿西閣,大禮參拜:“臣乞骸骨?!?p> 趙禎道:“卿正壯年,國之干城,朕倚為肱骨,怎能做意氣之爭?”
呂夷簡赤著雙眼問:“臣斗膽,陛下可有廢禁白契之意?”
趙禎沉吟道:“劉卿確有此意,但要觀川峽四路田制后效?!?p> 呂夷簡破罐子破摔,像是在自首:“前朝重臣喜在益州置產,盤根錯節(jié),理而不清,但其艱難僅限巴蜀一隅之地。白契之患則以京畿、河南為甚,臣因生計所迫也有涉足,兩京文武官無一幸免,恐致社稷動蕩!”
見不得光,能這么理直氣壯?
趙禎不悅道:“劉卿應對非卿所想……”
呂夷簡“砰”的一下叩首:“臣請獨對?!?p> 趙禎連忙道:“卿且平身……”
呂夷簡叩個不停。
趙禎無奈揮手。
呂夷簡問:“焦守節(jié)、夜落隔往交州,樞密院一直無人總領,太后是想讓劉緯復兼樞密使?”
趙禎避而不答:“卿可有人選推薦?”
呂夷簡意味深長:“臣竊居相位,不敢言樞密院事?!?p> 趙禎頷首不語,不顯心思。
呂夷簡道:“臣以為明夏必如劉緯所料,京東路將降百年之澇。如此廟算,史無前例,先帝贊其可為天書……”
趙禎不耐:“但說無妨?!?p> 呂夷簡問:“不知今日禁闈困局,他是否有所預見?”
趙禎忽然紅臉:“卿是想說劉緯私習天文、罪應死而官當議?”
呂夷簡一股腦兒道出:“太后、劉緯似有默契,恐于社稷有礙,臣請陛下警醒。咸平末,曾傳劉緯兄妹為后家宗人,雖為章穆皇后所否,但今次東王妃省親,神似太后入宮……”
“汝為大臣,體統(tǒng)何在?焉能不為尊者諱?”趙禎拂袖而去,在殿門開啟的那一刻又回頭,“宮內詳情,汝怎能知?果真與閻文應交通?”
呂夷簡但淚不語,伏地不起。
趙禎心理遠比呂夷簡想的要復雜,不單單為無子所困,李迪的稱病不回、張士遜表示要任滿,都讓他在劉娥面前抬不起頭。
川峽四路的實際情況則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也是十八路縮影。
天禧五年,三司報墾田五百二十四萬七千五百八十四頃三十二畝。
十年過去,竟然有減無增!
但三司戶部賬目上,從至道二年起,就保持著年均十萬頃的增速,一直到天禧五年。
之后,諸路年年上報新墾為政績,田地數量卻在以年均兩萬頃的速度減少。
益州路的墾田數量由二十四萬頃降至二十二萬頃不到。
兩萬頃良田!能飛不成?
不過是詭名挾戶,以免科役。
僅僅只是有錢做不到,非官戶不可!
趙禎恨得牙癢癢,不管怎么樣,都要盡全力支持劉緯走完這一程!
……
劉娥病情雖然趨穩(wěn),卻在大慶殿住了下來,方便劉緯、趙全益、趙念念、趙德寧等人探視。
郭清悟也就多出幾分母儀天下的感覺,每日焦頭爛額,樂在其中,迎上趙禎噓寒問暖:“陛下今日早了半個時辰,朝中無事?”
趙禎故作輕松:“呂夷簡突然請對,總不能讓詣闕臣子一直候著?!?p> 郭清悟嬌笑:“不會是又想告病吧?”
趙禎矢口否認:“行勸諫事,倒也有幾分鐵骨?!?p> 郭清悟不以為然:“但多機巧,善應變耳?!?p> 趙禎眉頭微不可覺的一皺,朝隨侍和煦點頭:“今日無事,文應早點下去休息。”
閻文應倒趨出殿:“奴婢告退?!?p> 趙禎又沖郭清悟輕嘆:“以后長點心。”
郭清悟氣呼呼的問:“臣妾又怎么了?陛下不想在柔儀殿歇息就直說!”
趙禎道:“江德明奏,閻文應交通呂夷簡?!?p> 郭清悟更氣了:“那陛下還讓他隨侍?”
趙禎再嘆:“周懷政、雷允恭未得善終,再有閻文應,世人怎么看朕?閻文應不是也奏江德明交通劉緯?”
殿外一陣腳步匆匆。
閻文應去而復返:“太后請陛下御大慶殿?!?p> 四月二十八日。
雄州何亮急奏:耶律留寧再敗蕭孝先。
劉緯灑向川峽四路的那張大網緩緩收起。
“利州路有田萬頃,夔州路不到兩千頃,梓州路多為坡地,難以頃計,達官貴人看不上,問題不大?!?p> “益州丈量、勘驗已過半,六月前定可見分曉。”
“但榷鹽問題很嚴重,夏竦認為蜀地鹽井年產量應在四千萬斤以上,兩倍于榷鹽歲課,至少可再錄得二十萬緡的進項。”
“請陛下平川峽四路商稅,一如淮南路之制,以報太后養(yǎng)育之恩?!?p> “請陛下欽定川峽四路今歲解試試題,專試田制?!?p> “凡生員普及攤丁入畝之制有功者,且所在鄉(xiāng)里家喻戶曉者,直舉京師應禮部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