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劉緯能以胥吏為生力軍,撬動一場田制改革。
六階公務(wù)員銜接九、八、七品官制,終其一生或許都無法貫通,但卻有了晉升機會,再也不是下九流。
川峽四路權(quán)貴豪紳私設(shè)鹽井牟利一事遂遭踢爆。
益州路轉(zhuǎn)運司一刀筆吏鋌而走險,將益州境內(nèi)私人鹽井方位畫了個七七八八。
夏竦請調(diào)其入職三司。
劉緯認為不足以酬其功,擢為從八品西頭供奉官,給京畿絕戶田三百畝。
賞一人,勸天下。
周文質(zhì)則奏豪紳壟斷水利,致使旱情加劇,借機強易民田。
詔夏竦復核案情,斬首惡七人,流不法勢家千余至交州。
詔削川峽四路商稅。
詔廢川峽四路身丁錢。
詔均川峽四路夏秋二稅攤?cè)氘€賦,永為定制,多田多繳,少田少繳,無田不繳。
詔川峽四路一母同胞丁口四人以上者,凡有丁口再成年,丁給京西路中田四十畝、口給京西路中田二十畝,免稅十年,并許市易,但禁荒蕪。
詔川峽四路解試延至九月十五,凡取解者,由轉(zhuǎn)運司遞至京師。
益州、梓州一帶求學之風,比肩兩浙、江南、福建。
無數(shù)莘莘學子踏上田間地頭,為那一紙解狀含辛茹苦,形成一股嶄新的利益階層,也會因僧多粥少而大打出手。
夏竦趕赴眉州安撫,震驚于生員之眾的同時,不得不將劉緯的心血略微調(diào)整,允許益州、梓州生員跨越路制,往夔州、利州宣講。
周文質(zhì)不怕殺人,卻怕開封府生員鬧事,“如此一來,川峽四路今歲取解人數(shù)恐會大大超越嘉瑞預期,兩倍于開封府?!?p> 夏竦頹然長嘆:“算是太后賜給巴蜀人民的福祉吧?!?p> 劉娥并非趙禎生母,權(quán)貴全都看在眼里。
劉緯開恩川峽四路學子,更像是在為劉娥身后事未雨綢繆。
就算趙禎將來不在乎這份養(yǎng)育之恩,也會有一科舉子為劉娥聲名奔走。
夏竦、周文質(zhì)無比心安。
益州田價穩(wěn)步上揚,劉緯準備的那些后手一個都沒用上。
人心都是肉長的,道理講通講透之后,分得清好壞。
……
三千里外的開封府卻是一片愁云慘淡。
廢白契一說愈演愈烈,田價暴跌,商稅院人滿為患。
百官惶恐,黎庶不安。
承明殿已經(jīng)擔不起群情激奮。
趙禎改御崇政殿。
呂夷簡像是坐在火山口上,隨時都有可能變成替罪羊,不再奢求出外,而是奔著辭官去,不惜背水一戰(zhàn):“中書令可知流言可畏?軍心不穩(wěn)?”
劉緯反問:“若有京畿良田四十畝,三倍于陣亡撫恤,誰愿從軍?坊間非議?未必!或是挾民自重之心作祟?!?p> 呂夷簡道:“中書令身為首相,應以安民為重,怎能置若罔聞?隔絕中外?”
劉緯反唇相譏:“坦夫左鄰母牛產(chǎn)犢,需不需要自證清白?”
呂夷簡大怒,執(zhí)笏指斥:“汝是想逼民造反?學那銀川一舉焚之?”
百官隱有同感。
本以為大戰(zhàn)將起的交州、大理風平浪靜,京畿禁軍出外似乎毫無必要,太像是劉緯在故意布局:虛內(nèi)而實外,引豪紳作亂。
劉緯不怒反笑:“坦夫鐵了心求去?白日做夢!你就是死!也得死在中書!”
百官嘩然。
中書真成了龍?zhí)痘⒀??逼得宰相自危?p> 呂夷簡解下籠巾貂蟬冠高高舉起,帶著一股悲壯緩緩伏地,聲淚俱下:“劉緯同踐兩府,盡出諫官于廣南西路,威逼御史臺,令陳堯佐至今身陷囹圄,臣不能制,致社稷危急,請乞骸骨,避賢者路……”
權(quán)御史中丞范諷出班上奏:“呂相所言,臣不敢茍同。
諫官出知廣南西路,是因涉及昨冬荊王流言、陰附宗室,陛下仁厚,不許時論議之。
鄭州王文吉告陳堯佐謀反一案雖有牽強附會之嫌,但陳堯佐為政獨斷專行亦是不爭事實,他悔過之意甚誠,聞益州族人為非作歹,遂請居家,以正天下視聽。”
呂夷簡又羞又怒,心中那股被陳堯佐當槍使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并摻雜著對范諷守口如瓶的怨念。
劉緯長嘆:“坦夫既已將榮辱置之度外,何不把社稷危在何處說個明明白白?讓百官心服口服?”
呂夷簡已經(jīng)沒了退路,“契丹內(nèi)亂,中書令不修外政,反讓民怨沸騰,是何居心?顧忌契丹圣宗知遇之恩?”
劉緯道:“以天禧四年用兵黨項為例,再以雍熙北伐為鑒,若將坦夫心中所想訴諸行動,所需夫役幾何?不可能點到即止吧?太宗太平興國四年伐幽州,先帝景德元年親征澶州,持續(xù)二十五年,又費夫役幾何?”
呂夷簡道:“交州……”
劉緯疾言厲色:“休得顧左言他!想你呂家子孫也赴河北國難?”
呂夷簡再泣:“陛下可見劉緯專擅?”
趙禎道:“卿且平身,先道明國家危急,再論是非?!?p> 呂夷簡道:“川峽四路田制,已亂天下人心?!?p> 劉緯問:“某才疏學淺?為何不見?朝堂?京畿?”
呂夷簡滿嘴苦澀:“江浙!”
“江浙?”劉緯嗤之以鼻,“攤丁入畝之制或能激起全國騷動,唯獨不亂江浙!
王文穆、丁晉公拜相不過十五年,問問這些南人同僚,先帝之前,他們是不是過的膽顫心驚,敢不敢上下其手?
現(xiàn)在倒是敢了!
可江浙這富甲天下的膏腴之地已為輸京漕糧所困!
江南路歲貢兩百四十萬石!
兩浙路歲貢一百六十萬石!
民間幾無盈余,而又少新墾之地,逢災必譏!
爾等一伸手,民便流離。
敢言人心亂?禮義廉恥呢?
明明是爾等上下其手!
民卻以為是桀紂之君在位!
還能亂到哪去?”
趙禎都是一頭大汗,別說呂夷簡了。
文武官噤若寒蟬,沒人愿意出來湊熱鬧。
劉緯咄咄逼人,字字驚心:“坦夫在怕什么?京東路反?河北路亂?河東路匪起?”
滿殿嘩然,潛流激蕩。
劉緯一句話便把呂端、李沆、畢士安、王旦為首的北方世家一網(wǎng)打盡:“澶州以東有二十萬禁軍、六十萬役夫,真就只是為疏浚黃河?”
趙禎拼命對左右使眼色。
閻文應硬著頭皮傳宣:“百官歸班?!?p> ……
文武百官化作鳥獸散,奔走相告:京東、河北、河東三路大亂在即。
劉緯半點神憎鬼厭的覺悟都無,硬拉晏殊在端禮門寒暄:“汝正青春,經(jīng)得起蹉跎?!?p> 晏殊強忍尿意,唯唯諾諾。
官吏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遠遠作揖,恨不得翻墻繞道。
僅有三人相向而行。
河北路轉(zhuǎn)運使楊偕、大理寺丞郭諮、秘書丞孫琳。
史上,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僅在河北、河東、京東、陜西四地試行,卻令四地多出百萬頃良田。
方田均稅法實出自郭諮、孫琳之手,早了王安石將近四十年。
王安石都沒能讓方田均稅法獲得推廣,而且毀譽參半。
郭諮、孫琳乃無名小卒,下場當然好不到哪去,郁郁而終。
劉緯搶先抱拳,像是與何亮初見。
一對雙子星,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