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公孫賀家族巫蠱案的人是江充,他也是整個巫蠱禍事里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
江充本名江齊,是趙地邯鄲人。太史公司馬遷在《貨殖列傳》里說,燕趙兩地地薄人多,“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女子名琴鼓瑟,穿著舞鞋到處“游媚富貴”,“入后宮,遍諸侯”。江齊的妹妹也是能歌善舞,江齊就把她進獻給趙世子劉丹,因而做了趙王劉彭祖的賓客,終日與劉丹廝混。江齊發(fā)現(xiàn),劉丹穢亂趙王的后宮,并與自己的同胞姐姐通奸。
時間一久,嫌隙漸生,劉丹懷疑江齊將自己的陰私告訴給了父親劉彭祖,就派人去捉他,卻被江齊給跑了。劉丹驚怒之下,就殺了江齊的父兄。江齊向西逃入長安后,改名江充,于是上書朝廷告發(fā)劉丹的亂倫穢行,還說他結(jié)交地方上的奸猾,為禍一方。武帝聞之大怒,立即派兵逮捕劉丹,并判其死罪。
這時候,趙王劉彭祖上書說:“江充不過是一個在逃的小吏,他奸詐無常,此次上書激怒皇上不過是為了報復(fù)私怨,就算把他烹了,也沒什么可惜的。我愿意挑選趙地的勇士從軍出征匈奴,在戰(zhàn)場上冒死盡忠,用以為太子劉丹贖罪?!苯?jīng)趙王這一勸說,武帝才赦免了劉丹的死罪,可是也不能再讓其做趙世子了。
經(jīng)此一事,江充受到了武帝的重視,武帝認為他不畏強權(quán),于是把他招來。江充本來英俊貌美、體高健壯,他為了見武帝,又特地帶著高冠,披上羽毛。果然,性格夸飾獵奇的武帝一下子對他“驚為天人”,心里喜歡得不得了,還贊嘆說,燕趙之地果然多有奇人。
武帝有意栽培,就以時政考校江充,江充對答如流,武帝心里更加高興。這時江充提出一個很奇怪的要求,說要出使匈奴。武帝就問,要用什么辦法對付匈奴人。江充只以一個滿不在乎的“隨機應(yīng)變”來應(yīng)付武帝,大有孫武子的氣度,武帝非常滿意,于是拜江充為謁者,叫他出使匈奴。
匈奴并非是樂土,而是苦寒之地,江充出使匈奴可能是為了立功而謀一個出身。而趙地自古與匈奴相接——戰(zhàn)國時的趙將李牧就是因長年戍守邊境、抵御匈奴而著稱的——江充是趙人,難道他與匈奴另有什么淵源?不得而知,只知道后來江充大搜巫蠱時,身邊總跟著一個“胡巫”檀何。而這個“胡巫”檀何就是江充向武帝推薦的,江充吹噓說此人能望云氣,哪里有巫蠱一望就知。這檀何很可能是匈奴人。
一年后,江充從匈奴載譽歸來。武帝拜他為水衡都尉,不久又升他為“直指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的任務(wù)是“督三輔盜賊,禁查逾侈”?!叭o”指的就是京畿重地,“督三輔盜賊”就是緝拿不法分子,保衛(wèi)京師安全。“逾侈”之“侈”就是“奢侈”,“逾”就是“逾制”,也就是“過分”,“越過了自己的本分”。
比方說,身為臣子,出行時卻排出天子才能有的排場,坐了天子才能坐的車,這就是“越過了自己的本分”,也就是“逾制”。
皇權(quán)社會貌似等級森嚴,其實只要擁有皇帝的寵愛,很多人都明目張膽地“逾制”,甚至這“逾制”都是得到皇帝的贊助的。例如景帝寵愛弟弟梁王劉武的時候,就賜給他天子旌旗、車馬,既然賞賜下來,難道是用來擺設(shè)的嗎?所以是否逾制,就看皇帝怎么想了。
江充這個“繡衣使者”自然也查盜賊,禁逾侈。但他的這些工作,從后面看都是為了“搜巫蠱”做準備的。使者任上,江充“不畏強權(quán)”的精神品格接著發(fā)光發(fā)熱,這點跟他的前輩郅都、張湯很像。
馳道是專為皇帝鋪設(shè),只供皇帝專用的?!稘h書》里說:“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筑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比裟茉谏厦娌唏R飛馳,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很多王公貴族都禁不住這個誘惑,都想在這個“皇帝專用”的御道上跑一跑。于是這里就成了禁逾侈的繡衣使者江充長期“蹲守”的地方。
這時候,助武帝登上皇位的長公主劉嫖還未死。有一天,劉嫖也驅(qū)車闖上馳道。這已是個無甚勢力、整日只與面首董偃廝混的可憐蟲罷了,江充當(dāng)然不會放在眼里,于是把長公主訓(xùn)斥了一頓,又收了她的車馬。后來又有許多驕奢中長大的貴族青年都“誤入”馳道,江充自然要重辦他們。于是這些人都向武帝交納贖金,希望能夠從輕發(fā)落。而由于連年的征討匈奴,當(dāng)時的國庫已經(jīng)是十去其九,這些“贖金”對武帝來說可謂雪中送炭。當(dāng)然,武帝不會把那些“逾侈”的貴族子弟當(dāng)做送炭人,他心目中的送炭人是江充。于是江充日益受寵。
江充越來越“正直”,越來越“不畏強權(quán)”,也因此越來越受武帝的寵幸,因果相生,他于是也更加“正直”、更加“不畏強權(quán)”起來。這時候他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來突顯自己的“功績”。
這個對手就是太子劉據(jù)。劉據(jù)的使者也“誤入”馳道。江充毫不客氣地扣下了車馬。劉據(jù)聞訊后,立即趕到江充這里向他道歉,解釋道:“我并非是愛惜車馬,而是對左右約束不夠、管教不嚴。希望您能為我隱瞞,不讓皇上知道此事?!碧踊蛟S不知道,他這種示弱的姿態(tài)真是應(yīng)了那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江充嘿然冷笑,轉(zhuǎn)身就把這事上奏武帝。
“人臣當(dāng)如是矣?!蔽涞鄣陌労敛涣邌?。其實,這也是江充自保的手段——做都做了,索性把事情鬧大,這樣就算太子懷恨在心,也只能悶在肚里,因為任何對抗性的行動都會被武帝視作報復(fù)。
江充是小人,太子劉據(jù)卻是個仁厚君子。所以江充這樣做就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說“寧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但其實不只不能得罪小人,連被小人得罪也是不成的——他會擔(dān)心你報復(fù),所以通常會糾纏下去,直到把你這個潛在威脅消滅為止。
劉禹錫有一首《竹枝詞》:
瞿塘嘈嘈十二灘,
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
等閑平地起波瀾。
劉禹錫所嘆的就是人心之險惡。
江充得罪了這位未來的皇帝,料想將來必定不會有好下場,于是他決定先發(fā)制人。
有一天武帝午睡,夢見無數(shù)小木人拿著木棒劈頭蓋臉地打過來,他想躲卻無處可躲,想醒又怎么都醒不過來。好不容易醒來時,已是一身冷汗,連衣服都濕透了。自此,武帝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記性也越來越差。
江充趁機進言,說這是因為雖把公孫賀滅族,可是仍有人在暗中以巫蠱詛咒皇帝。又找來胡巫檀何望氣。檀何仰頭看天好一會兒說:“宮中有蠱氣,不消滅這蠱氣,皇上的身體不會好轉(zhuǎn)。”還沒享受夠權(quán)力富貴的武帝只能點頭。江充于是主動請纓,說要大搜巫蠱。武帝準奏,又派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和曾經(jīng)誣告太子的黃門蘇文等人做江充的助手。
江充的目標是太子,可是他非常聰明,沒有直奔主題,而是先從宮里被冷落的妃嬪居處入手——這些人被武帝冷落,心中少不了怨恨吧?果然一路斬獲頗豐,搜出不少偶人。有人大喊冤枉,江充卻冷笑森森。
這一次,他搜得更加理直氣壯了,終于搜到了皇后和太子的居所。前面費了那么多的波折,就是為了來這兒,不搜到什么,江充是不會停手的。于是掘地三尺,原本富麗堂皇的宮殿霎時變得千瘡百孔,泥坑滿地,連放床的地方都沒有了,而木偶們一個個十分配合地從地底踴躍跳了出來。
劉據(jù)目瞪口呆,衛(wèi)子夫的臉色一片慘白。這一會兒,太子真是怕了,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卻只能吃啞巴虧。他想要親自去甘泉宮面圣,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可是少傅石德勸住了他。
石德問太子有多久沒見到皇帝,劉據(jù)愕然以對,說不出話。石德說:“皇上恐怕已經(jīng)不在甘泉宮,就算仍在,江充等人逼得這么急,豈會給我們辯白的機會,你難道忘了秦朝太子扶蘇的舊事了嗎?”(注:秦始皇駕崩后,胡亥欲奪皇位,于是矯詔賜死戍守邊疆的原太子扶蘇。)
太子想起了自己的姨父、前丞相公孫賀,又想起了表哥衛(wèi)伉。于是發(fā)了狠,派人假冒使者矯詔收捕江充,江充的副手韓說不肯受詔,“使者”遂砍了他的腦袋。又與母親衛(wèi)皇后商量,打開武庫,將兵器分發(fā)給侍衛(wèi),全城戒嚴,搜查涉嫌巫蠱之人,并詔令百官江充謀反??`手縛腳的江充狼狽地跪在劉據(jù)面前,再無半點此前的囂張氣焰。劉據(jù)吼道:“趙虜!前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fù)亂吾父子也!”于是親手砍了江充,又把江充身邊的胡巫聚到上林苑中活活燒死。
但是,蘇文僥幸活了下來,他跑到甘泉宮向武帝報告說太子殺死江充,謀反了。武帝不信,他認為太子仁厚老實,一定是江充逼人太甚,太子才有此激烈的行為。于是命使者召太子前來。這使者大概也是蘇文一伙,他不敢面見太子,所以半路跑了回來,言之鑿鑿地說,太子確實反了,想要殺我,天幸我回來了。
至此父子倆已經(jīng)失去了最后的溝通機會。武帝的怒火砰地一下躥了起來,“劉屈氂在干什么!”病中的武帝大喝。
原來,公孫賀死后,武帝任用了名聲不太好的中山靖王劉勝之子劉屈氂填補相位?!稘h書》上這樣說,“不知其始所以進”,就是說,不知道他有什么才能,也不知道他有過什么功績,所以班固對他當(dāng)丞相有些莫名其妙。
其實,武帝在任命劉屈氂的詔書中早已明確表示——“分丞相長史為兩府,以待天下遠方之選”,這說明他不是武帝心目中丞相的理想人選。所以挑選劉屈氂只是一個過渡的權(quán)宜之計。劉屈氂也很尷尬,更何況前面的“前輩”丞相公孫賀的血還未干呢,所以他自始至終都不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的主張,當(dāng)然,也許他本來也沒有什么主張。
劉屈氂是個沒有主意的人,他聽聞城中驚變,嚇得連夜拋出長安城,連丞相的印綬都丟在家里。他派自己的屬官長史前來向武帝報告,長史向武帝說:“丞相想封鎖消息,暫時還沒發(fā)兵?!蔽涞鄹由鷼猓骸艾F(xiàn)在除了死人,天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事的,還保什么密?丞相沒有周公的氣度,周公難道沒殺掉弟弟管叔和蔡叔嗎?”(周公是管、蔡的兄長,而劉屈氂是劉據(jù)的堂兄。)
于是下詔給劉屈氂:“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緊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走出甘泉宮,親自到建章宮督戰(zhàn)。又征調(diào)三輔的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員都歸劉屈氂調(diào)遣。
劉據(jù)這時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能一條道走到底,他詔令百官,說皇帝病在甘泉宮,久已沒有消息,恐怕已遭不測,現(xiàn)在江充等奸臣想要作亂,又命少傅石德和賓客張光放出長安城監(jiān)獄里的所有囚犯,發(fā)給他們武器,準備跟城外大軍打下去。
此刻,朝野上下,很多人都是一片茫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無論是城里還是城外,雙方都在爭取各路軍隊。長安囚徒里有個如侯,劉據(jù)把旌節(jié)賜給他,叫他去發(fā)動屯駐在長水和宣曲的匈奴軍隊(他們早在多年前已投降漢朝,被安置在長水等地)。侍郎馬通進了長安,聽說此事,立即抓捕如侯,又告訴匈奴將領(lǐng)說,“旌節(jié)有詐,是太子冒發(fā)的,你們不要聽信(太子的指揮)”,于是把如侯砍了。又在赤紅的符節(jié)上加了一道黃旄加以區(qū)別。
太子來到北軍大營,希望得到北軍的支持。北軍首領(lǐng)任安,雖然受了太子所賜的旌節(jié),但是受節(jié)后轉(zhuǎn)身就回了營,從此閉門不出。太子無法,只得發(fā)動長安城里的群眾。太子素有仁厚的聲名,因此百姓紛紛支持,跟隨他一起作戰(zhàn)的共有四萬長安市民。城內(nèi)外,矢石往來紛飛,幾天下來,死者數(shù)萬。這時候太子造反的言論在民間傳開了,很多人拒絕再為太子出力,甚至不少人開始轉(zhuǎn)向支持劉屈氂的軍隊。
不久,太子兵敗,慌亂中逃往長安南門。戍守南門的是丞相的屬官司直田仁。田仁是田叔的兒子,他認為武帝和劉據(jù)終歸是父子,沒有過分地逼迫太子,于是太子得以逃出生天。
劉屈氂想要斬殺田仁。御史大夫暴勝之勸道,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官,要殺他也要先向武帝稟明,豈可擅自做主?軟耳朵的劉屈氂于是就把田仁給放了。武帝大怒,將暴勝之下獄,讓審案的文法吏問他:“司直田仁私放叛賊,丞相要殺他,合理合法,為什么要阻攔他!”暴勝之恐懼自殺。
大亂一平,武帝開始算賬了。他先是遣宗正劉長、執(zhí)金吾劉敢去收衛(wèi)子夫的璽綬,衛(wèi)子夫跟了武帝這么多年,知道他的手段和性格,于是含恨自殺。下一個輪到了任安,這位北軍使者護軍的兩不相幫,被武帝看成是騎墻坐觀成敗,然后依附勝者,于是把他跟田仁一起腰斬。其他如石德、張光等太子身邊人和賓客,全部誅殺,一個不留。而抓捕石德他們的人,都因功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