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奉城,徐乾張羅下車。他和小景扛著自己的包裹,根本不像榮歸故里的人。
“等你的腿養(yǎng)好了。讓任悅帶你來我家玩。”徐乾神秘的貼著林航耳邊,小聲說:“我認識他這么久,第一次看起來不像仆人。也許以后你們會是最好的朋友?!?p> “等你安頓好了,記得過來找我玩。奉城,我還不太熟悉。”林航保持著禮貌沒有追問,強撐著疲憊的雙眼看他倆走遠。
“徐乾對你說什么?”任悅問。
“他胡說罷了?!绷趾饺嘀栄?。如果初遇任爾東是設計好的,那么他是從什么時候進入圈套的?周游的計謀被人識破了嗎?如果留在這里,又有什么意義?胡思亂想中,車又一次停下來。
任爾東拍拍車斗,“阿悅,你送林航回家。我跟著高小姐把東西入庫。一會家里見。”
“是,組長?!比螑倯稹=又隽趾较萝?。
“對不起。我拖后腿了。”林航突然順從的樣子,讓任悅意外。
“能和徐乾和解,也多虧你?!比螤枛|微微點頭,留給林航冷酷的背影。
卡車隨著任爾東離開。林航長出一口氣,靠著路邊的樹,“這一路多謝照顧。咱們各回各家。我自己能回去?!?p> 任悅站的筆挺,從腰后摸出配槍遞給他,“你心有疑問可以直接對我講。如果我說的是假話,可以對我開槍?!?p> 林航看著那把槍遲疑了一下,“在你們眼里。好端端的日子。突然來了一個人,像石頭一樣入水攪亂平靜。我希望以后你能記住好的一面。就算有一天我要面對某人的槍口,希望等來的那個人會是你。”
說到這。林航從未有過的心涼。回想自己離開監(jiān)獄的每一步,短短幾日就體會到從未有過的顛沛和欺瞞。他也說過謊,也絕望,也吶喊,還是第一次靜如磐石。一絲苦笑掛在嘴角。轉身瞬間,他不期待有人在等,也不奢望有助援。
“為什么希望是我?”任悅把配槍放進衣兜,上前一步扶著林航的胳膊,“你是覺得有人想要你命?我是被任家養(yǎng)大,一直服侍少爺。是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的仆人。不想有朋友,也不能成為任家的弱點。剛才你的希望可能會落空。”
林航尷尬的笑了笑,躲過路人才開口道:“這可能是我們家的通病??凑l都是朋友,只要笑顏相對就能徹夜長談。我會盡可能不打擾你,小心做自己的事?!?p> “嗯。奉城看起來安寧,事實上魚龍混雜。我可以給你透露一些情況?!比螑偺ь^看到周游家的燈亮著,松開手也停下腳步?!熬退湍愕竭@。好好休息。”
林航還是第一次見面時溫暖的笑,“謝謝?!?p> 兩個人沒有遲疑各自返回。任悅走出幾步,回頭看著林航一瘸一拐進門,才重新走自己的路。他從沒想到這次的經歷,對未來產生巨大改變……
林航關好門。
記憶定在興城那個冬天。那是老宣頭離開人世后,他第一次過冬天。江湖上的朋友交代的活,盯著一位經商的先生北上,沿路有什么發(fā)現都要如實稟報。期初林航認為,是商人家中的正室不放心才派了這趟活。他裹著一件臟兮兮的棉襖,帽檐壓的很低。在一戶宅院對面坐下,面前擺了一個破碗,怎么看都像從狗嘴里搶來的。從他身邊經過的人,都是捂著鼻子快速跑過去。
第一天,商人沒有來。第二天,商人還是沒有來。第三天,商人提著皮箱,警惕的走下黃包車,宅院里面的人打開門請他進去。
林航打了個噴嚏,用袖子胡亂擦了一下。從地上撿起一小節(jié)木棍,又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最后失望的扔了出去。天,越來越冷。不知不覺,雪花慢悠悠的飄下來。他舒服的靠著土墻,伸手去接天上掉下的雪花。風攜著雪越下越大,一片雪花掉落他的眼睛里。林航本能閉上雙眼,耳朵很清楚聽到馬車停在對面的宅院。
一個人小跑過來,面前的破碗里落入幾枚銅錢。從懷里掏出用棉布包裹的兩個饅頭,“你在這坐了三天,看你也沒什么錢,一定餓壞了吧?饅頭你拿著吃,過年前找個工作,不要在乞討了。”說完把饅頭放到林航的懷里,轉身向對面的宅院跑去。馬車里一位長者走下來,接著一位少爺模樣的人搭著他的肩膀落地。下車的人們簇擁著進了門,馬車繼續(xù)往前走。
拿給林航饅頭的人,正是任悅。那宅院的主人,便是任青山還有任爾東。
記憶很淺,才過去四年。林航進屋,周游已經坐在桌邊等他。桌上擺好了兩菜一湯,熱乎的米飯散發(fā)香氣。
“洗手過來吃飯吧?!敝苡螌λ惺帧?p> “你怎么知道我這時候回來的?哎呀,正好肚子餓呢!”林航把濕漉漉的手在衣襟上抹了兩下,端起碗拿筷子就要夾菜。
周游倒了一杯藥酒推到他面前,“喝了吧!喝了晚上睡覺踏實。腿傷好的也快。”
林航不知道說什么好。嘴里的米飯很香,藥酒的芬芳也醉人。不知道是酒辣,還是情緒低落。他的眼圈發(fā)紅,“你都知道了?”
“后悔了?現在退出也還來得及?!敝苡蔚哪抗庖馕渡铋L。
“我想知道全部?!绷趾铰曇艉艿蛥s透著必須達成的執(zhí)著。
“因為你的家人?宣程當初也是這么說。我可不想成為你們復仇的幫兇。信息互換作為回報,你又能給我什么?”周游的目的也很明確,利用林航完成擊垮高萬里和任青山的目的。
林航端著碗,低聲道:“徐乾回來了。你枕頭下面的冊子,不是詳細記載徐家的事嗎?如果我照你說的做。你也會幫我找到兇手吧?”
“吃飯吧!你現在需要休息。過幾天,從這里搬出去??梢宰夥?,也可以找后勤要宿舍。你需要的東西得自己去拿。”周游只留下這些話。
留下一臉茫然的林航。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個真相?就算真兇死在自己面前有什么用?為了什么正義?這世上本就沒什么正義真理而言。既然答應留下來,到底圖什么?林航是真的有點迷茫。
一夜無話。林航頂著兩個黑眼圈沒吃早飯,邊溜達邊往單位走。
高詩琴騎車經過他身邊停下來,“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兩個人并肩走著。
“不上班,我能去哪?又不像你有個好家庭。什么都不用奢望就能抓到想要的一切?!绷趾秸f的是真心話,這些年看的多聽得多,也就變得麻木了。
“也沒來得及和你聊聊。你呢?有什么有趣的故事?”高詩琴拋出自己的疑問。
“有啊。走南闖北,東走西游?,F在有了落腳之地,以后會怎么樣還不知道呢!”林航所問非所答。
“我問的不是這個。你的家人,不打算把他們接來一起住嗎?有周組長介紹,在這定居也挺好?!备咴娗偕舷麓蛄克?,里面的襯衫換了一件,外面的衣服還是昨天那一套?!肮烙嬆阍缇吐犓麄冋f了。我母親是日本人,自殺后跟隨父親回來?,F在才算安定。有時候我也挺羨慕你們的。可以隨便交朋友?!痹谑ツ赣H的日子里,她被日本家族嫌棄,歸國后又被女校里的同學孤立。終于在無線電方面,她憑實力第一次贏得讓人羨慕的機會。留在奉城組建無線電聯(lián)絡小組。
林航停下來什么也沒說,搜遍全身上下每個口袋,才掏出兩塊糖。其中一塊遞給高詩琴,“請你吃糖?!睂λ裕鸩怀鰜淼膯栴},只有一件事能和解,就是吃糖。這也是爺爺教給他的處事之道。世間之事皆苦,甜味反而珍貴。
任悅開著車,很遠就看到林航和高詩琴,提醒在后面的少爺,“高小姐和林航在前面?!?p> “開過去?!比螤枛|頭也沒抬。
這種壓在心里的情緒讓他聽到林航的名字就忍不住冒火。下車關門的手勁也很大,引得周圍同事側目觀看。任悅停好車,跟著少爺進了辦公室。用滾燙的開水沏了現磨咖啡,安靜的端到他辦公桌上,之后慢慢退了出去。
林航進院后,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
“你看什么呢?”高詩琴好奇的問。
“沒什么?!绷趾绞栈啬抗?,看著面前的大樓,站長室窗前晃過人影。他覺得身后似乎有人沖過來,躬身轉后揮手擋住,來著笑嘻嘻道,“沒想到你功夫這么好!”徐乾收手看著院子里很多人奇怪的目光,“我是說錯話了嗎?”
高詩琴停了自行車默默返回辦公室。徐乾的麻煩才甩掉,今日便來到站里,林航感覺心有在發(fā)抖。
“你是懶覺也不睡的人嗎?留小景一個人在家收拾?”林航拉他走到外面。
“你真了解我!很久沒回來,一點困意也沒有。下班到我家吃飯,怕你拒絕所以親自來請你!別搏我面子!你提本地徐家,沒人不知道?!毙烨衩氐呐牧伺乃绨颡氉宰吡?。
林航一頭霧水站在原地,孤立無援的感覺很不好受。這時同組的孫大頭走過來,“那不是本地徐家少主嗎?之前去總部。在街上看他帶人在路上走過去可威風了!”
“你們都認識他?”
“認識??!徐家肯花錢,修橋鋪路接濟窮人。聽說老幫主病故,很多兄弟都提前回來了?!睂O大頭提著工具跑去拿梯子,準備修繕食堂的房頂。
周游的清退,高詩琴的接近,任爾東的疏遠,任悅的冰冷。讓林航覺的喘不過氣,他不知道自己擋了誰的路??粗良缍^的人,只覺的陌生又可憐。在他莫名其妙發(fā)呆時,樓上扔下來一團紙。林航抬頭去看,站長高萬里站在窗邊對他勾勾手。
經過長長的走廊。林航怯懦的敲開門,得到允許后才悄聲進去,目光低垂不與站長對視。高萬里的桌上,文件夾里面露出來一截紙,是剛剛送來柳城監(jiān)獄犯人登記名冊,上面粘貼著林航的近身照,還有他剛入獄時填寫的生活經歷。那張照片目光略微空洞,左肩比右肩高一點,那是他左手受傷最嚴重的時候。親人關系里寫著宣友,爺孫關系。生活經歷更豐富了,協(xié)助偷竊古墓,入室偷盜…后面寫著被周游抓捕。
“周組長推薦你過來,工作可還適應?”高萬里由上到下打量他。
林航全身僵硬,回答道:“大家對我很好。工作不辛苦?!?p> “我已經聽小琴說了你們在總部的遭遇。徐乾能平安的回來,幸虧有你的幫助。徐家和閆碩有生意上的來往。雖說他家在外面碰壁,但在奉城可不一樣。依然可以呼風喚雨……”高萬里在試探他的反應。
“站長。都是卑職份內之事。您千萬別多想?!绷趾骄o張的咽了口水。腿忍不住在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恐懼,也或者是爬樓有點累了。遙想曾經上房揭瓦都沒怕過,卻怕進辦公室挨訓?想想都丟人。他悄悄吐氣,讓自己鎮(zhèn)靜一點。
“你們年輕人在一起好好相處。未來大好前程有的是機會。咱們這又不像總部那邊工作緊張。飛賊滅口之類完全不用擔憂,都是太平日子多一些?!备哒鹃L余光看他。
林航臉笑的有點僵硬,撲通一聲跪地解釋道:“站長,我錯了。我以前偷東西是被逼迫的。在江湖流浪,就必須參加扒竊和偷盜兩樣。后來為了脫離他們,我腿上被開了兩刀,腰也中了一刀!我過的特別慘。盜墓的事,我更是冤枉!那時候朋友被他們扣下威脅生命,我只能跟著下去,還得在前面帶路?!边呎f邊要脫衣服給他看。
“哦…”站長點燃一支煙,吐出意味深長的煙圈?!耙院蠛煤米鋈?。別讓周游丟了顏面?!?p> 林航背后直冒冷汗。隨著高萬里揮手的動作,他像老鼠快速溜了出去。關上門的剎那,林航的臉色慘白。向樓下走的每一步都很沉重。這不是被扒老底的恐懼,也不是見領導的畏懼,而是無片刻喘息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