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在院子里架了鐵鍋,旁邊放著手稿和一些隨筆。趁著黑夜,他終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粗埿紟е鹦秋w舞,臉上浮現(xiàn)一絲苦笑和絕望。
林航從房頂輕盈落下,看著眼前一幕感慨的雙手背后,“是要走很遠的地方嗎?燒了這些,心里會舒服點?”
白先生搖頭,“你試過被人從早盯到晚的生活嗎?扒墳一樣找出我和家族的黑點。用天下所有惡毒的語言去詆毀去編造??v使我有鐵一樣的心,可還是有臉面的……”他嘆口氣又往火堆里扔了一些手稿。
“就算是身邊的熟人,也不見得會理解你的一切?!绷趾阶哌^去蹲下來幫他一起燒手稿,“這是我最后一次單獨來見你。可以對我隨便說什么。天亮后,你還得像戰(zhàn)士一樣堅強?!?p> “謝謝。現(xiàn)在不需要了。少年時經(jīng)過饑荒和戰(zhàn)亂,已經(jīng)對這些沒什么感覺。只是惋惜沒有機會看到人與人友善的氛圍。也見不到失散的寶貝歸家的日子。你這么年輕,見過軍閥掘墓斂財嗎?”白先生在手稿中扒拉出一包煙,遞給他一支。
林航擺手婉拒,解釋道:“會影響練功。家里人嚴禁我吸煙?!?p> “哦。”白先生想到了什么,“你聽說過宣道人嗎?你說話的口氣挺像他,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連我今天的遭遇,也被他算準了?!?p> “嗯。他從不糊弄人?!绷趾娇吹桨紫壬钕莸难鄹C,已經(jīng)能預見他的未來不會有什么好事?!斑€有什么需要我轉(zhuǎn)達給朋友和親人的話嗎?”
白先生撓撓頭,接著哈哈大笑道:“孤身一人,家親全無。連一個能來收尸的朋友都沒有。我也沒有錢,你能來嗎?”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林航起身又要翻墻走。
“可以走正門的。這個時間他們已經(jīng)睡熟。”
這是白先生最后對他說的話,也是他最后的道別。
第二日上午開會。所有人員到場參加。林航縮在角落,看著黑板上粘貼的照片和凌亂的劃線。白先生的黑白照非常醒目,關于他的身份介紹,林航知道他早晚會成為目標,一個窮學者對書的珍惜視如生命。黑板上有標注他收留轉(zhuǎn)送進步學生和老師。林航看身邊的人舉著本子不停記錄。他想不通為何所有人仇視白先生,也覺得心中莫名壓抑。
任悅坐在任爾東旁邊,抬眼就能看到林航那一排的舉動。高萬里這場會議的意思,指派任爾東帶隊去見白先生,敲山震虎也好還是抓住跟他有關的人都憑他們判斷。閆碩本就對這事沒什么興趣,守住自己本有的東西才是他最想做的。
高萬里結(jié)束前,環(huán)視一圈很滿意的走了。任爾東帶人到樓前集結(jié),大家陸續(xù)離開會議室。林航走在最后,幾次深呼吸也沒有感覺輕松。
“白先生沒有入監(jiān)獄,改為監(jiān)視限制出行。他幫助暴動,收了不少參加游行的學生。有人供出,是他幫助協(xié)調(diào)運輸武器裝備。所以站里才這么重視?!比螑偢诹趾胶竺?,說給他聽的同時,也想知道他的態(tài)度。
“事到如今才開口。不覺得晚了嗎?”林航停下來冷眼看他,“一開始就沒什么求畫。只是用一個人試試有沒有聯(lián)絡他的人。也對,我沒有資格生氣。都在泥潭里,還分得清誰是誰么?!?p> 抱怨也好,被人當靶子用也好。林航還是站到了門口,白先生右手撐著拐杖冷眼看他和他身后的人。
沒等林航開口,白先生說道:“你們是真的不讓人喘口氣。這回是要命,還是要端了我的家?”
“要您一句話。就算不說話,寫個條子也成?!绷趾轿目恐T板,瞟了一眼任爾東的方向。
“上班的時候你們來,下班回家后你們也來。我被開除了,你們更是天天監(jiān)視。幫著侵略者掠奪國家寶貝,也是你們的工作?拍著良心問問!你們就是強盜的馬前卒,扼殺同胞的劊子手?!卑紫壬秸f越激動,漸漸臉也紅了起來。
任爾東有些不耐煩,“說的好像你為國家做多少事似的。條約賠償那會,你們家不也是馬前卒嗎?身前事誰都不用開口,那都是過去的故事。眼下怎么過,才是你應該考慮的。你讀書都不能糊口,憑一腔熱血干事早晚得枯竭。目光長遠點,多好?!”他的話又騙又哄,根據(jù)時局卻說的也在理。
林航趁他們對話,察覺白先生氣息不大對??捎植荒艽_定,稍稍動一下,白先生迅速舉起拐杖應對。眼看情況越來越差,林航為難的站在中間,把他的視線擋住。
“沒有商量的余地嗎?”林航很冷靜。
“他們要地質(zhì)圖,我難道要送給強盜嗎?”白先生聲音低沉雙眼通紅,意志非常堅定。
“運送武器裝備,和你有關嗎?”林航聽到身后檢查槍械的聲音。
“驅(qū)趕強盜,保衛(wèi)國家。不是應該做的事嗎?”白先生嘴角露出絕望的笑。
林航默默點頭,走出第一步慢慢向白先生靠近,“那沒什么丟臉的,就算死也別被抓。你可以把想說的話,趁這個機會罵出去。門口安排了記者,就等你投降歸順,好登報宣傳?!?p> 白先生看向林航身后,有幾個人端著照相機正在抓拍。白先生一咬牙,拐杖高高舉起打向林航的頭頂。血順著他的臉淌下去,林航重心不穩(wěn)去扶墻。但所有人沒想到,一聲槍響,白先生眉心中彈當場身亡。人們嚎叫著散開,記者抓拍了整個過程。林航被沖進來的兄弟推到一邊。任悅走到他的面前,目光冷淡又似可憐。
任爾東收槍瞟了一眼。對任悅吩咐道,“抓緊時間處理。讓記者拍好遺照?!边@是警告,也是態(tài)度。不遠處,坐在轎車里的閆碩冷笑一聲,吩咐司機去辦事處。
林航的耳鳴隔絕了周圍嘈雜的聲音。有人罵白先生臭學究,也有人罵他不識抬舉,也有人惋惜為何不保命要緊。人多干活快,找了板車,草席裹好抬上去。血一直流,從門里順著車印走。
任悅安排人處理尸體后,來到林航的面前,“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你的選擇?!?p> “為什么要對握筆的人用槍呢?”林航雙目低垂很沮喪。
“有些事,不是一時能解釋清楚的。”任悅從兜里拿出手絹遞到他面前,“白先生為了你能活,真是下了狠手?!绷趾?jīng)]去接,呆呆站著像木頭一樣。任悅尷尬的收回,“你本來能躲開的?!?p> 任悅走了。
林航心里擰巴的難受,看著門前經(jīng)過的人,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仡^看院里,地上一灘血跡,他才真的明白過來。無論是什么選擇,結(jié)果都是死。人們的冷漠更襯托了世道的冰冷。
任爾東開的這一槍,是經(jīng)過高萬里授權(quán)的。老閆過世后,跟閆家關系密切的人都在積極關心閆碩以后的去向。行動組本應是站里最受矚目的部門。這一槍足以確定任爾東今后的地位。同樣,也能收獲任青山及背后那狡猾的人脈。所以他并沒有感到任何愧疚。回家洗澡、睡覺、吃飯。直到高萬里帶著女兒敲開任家的門。
任青山邀請高萬里一起在院內(nèi)賞月。高詩琴被哄著跟任爾東去別處閑聊。大人們的秘密總要背著孩子講。
“這一年,我們合作的不錯。老徐和老閆都是膽子太小。這世道沒有欲望是活不下去的。我看徐乾回來,只帶了仆人小景?這小子念過書,沉默的家伙更不讓人放心?!比吻嗌剿樗槟钪?。
高萬里冷笑道,“原來您也有掛礙的地方。這些人都不及一個林航讓人畏懼?!?p> “怎么?想起你朋友林云了?他資質(zhì)平平,卻最終贏得宣友的賞識??尚Φ氖悄銢]贏過占卜,命運差別幾十年。后人聚在一起,難免勾起回憶。咱們都是俗人,誰也別笑話誰了?!比吻嗌矫蛄艘豢诓?,用當年采摘的金銀花沖泡。
這些話戳到兩個人的痛點。高萬里和林云同時對宣友收養(yǎng)的女兒一見傾心。論才學武術,高萬里都是第一人選。林云性格軟弱,并不是唯唯諾諾那種類型的人,他只是善良喜愛謙讓。宣友當時也猶豫,嫁女兒是很重要的事。何況以后養(yǎng)老也要靠女婿…正是他最信賴的占卜,改變了所有人后來的命運。
任青山見他沉思,便開口緩和道:“宣友就不該聽信占卜的指引。占卜若是真好用,他也不會留在船上挨炸。只留下一個年少的林航行走江湖?!?p> 高萬里第一次感受到任青山身上散發(fā)的邪惡,那種深深的恐懼都不及別人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任青山和宣友就像是林云和高萬里一樣。卻也在某個時間點上,突然生出裂痕漸行漸遠。
白先生走了。
林航覺得白天很難熬,走到哪都有白先生的聲音在耳邊嘮叨。他沒敢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就這樣在街上瞎逛。從林航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被他慘白的臉嚇得躲出很遠。他走累了,就坐在河邊發(fā)呆,過一陣起來繼續(xù)走。
天漸漸黑下來。林航終于在酒館門口的空桌坐下。
“先生,您看要點些什么?”年輕的跑堂滿臉堆笑。
“兩壺白酒,嗯,一個咸鴨蛋。”林航呆滯目光盯著自己對面的空位置。把跑堂嚇得懷疑那里是不是坐了一個看不見人影的人。
很快,林航點的酒和咸鴨蛋端上桌,他擺了兩個空杯一一斟滿,端起杯碰了桌上的那杯,就像朋友互敬一樣。熱辣的白酒灼燒一切,也把絕望的他拉回現(xiàn)實。是時候該做些什么了……
任悅把林航的酒壺搶過去,給他斟滿后又拿了另一個空杯,桌上那杯斟滿的酒依然還在。
林航癡笑,“你見過白先生?”他的目光透著壓抑也摻雜著痛恨。
“見過一次。他的最后一堂課。”任悅答道。
“唔。是我把你們想的簡單了。明天見報,我會是任爾東開槍的借口。對吧?”
“是?!?p> 林航紅著眼,看任悅的神情似怨似笑,“嗯。接下來,我還得做什么?是暗殺還是被殺?反正我在所有人眼里,怕是個傻子?!?p> “只有你能決定自己是什么。明天開始給你放假,上班時間另行通知。有時間的話,白先生的骨灰……”任悅沒有接著說下去。他分明看到林航眼里滴落的淚,安慰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明天問孫大頭要骨灰,就可以了吧?!绷趾介_始一言不發(fā)喝悶酒。
任悅知道這件事涉及的全部。林航的反應恰巧說明他是感性的人。那么在老閆死前,林航?jīng)]可能去殺一個將死之人。而任青山對他的懷疑卻有增無減。任爾東聽從任青山的建議,試著和高詩琴相處。不明未來前途時,結(jié)盟是最好的選擇。所有人都在打著算盤。林航的命,似乎還能沿長一段時間。
林航終于把自己灌醉,桌上三壺白酒已經(jīng)空了。他趴在桌上自言自語,沒有回家的想法,也不理任悅。
回家的路上。任悅背著林航,幾次差點脫手把他摔到地上。醉酒的林航也是第一次耍酒瘋。他下巴頂?shù)饺螑偧珉喂巧?,“你怎么不把我扔在大街上?萍水相逢,不必掛心?!?p> “你埋怨我也沒用。如果不是周游抓你扣了一年,你也不會聽他的話來到奉城。到頭來都是你自己選擇的?!比螑傆行┥鷼猓彩撬谝淮问а?。
林航是酒后不肯睡又很話嘮的類型,“任老頭對你,好嗎?他那么涼薄的人,估計是沒說過什么安慰人的話?!?p> “你很熟悉他?”任悅問。
“不熟。來過家里一次。和老宣頭在門口吵架。沒過多久,他來信說求辦事。后來每天嘮叨我的人,就死了…”林航嘆氣,拍拍任悅的肩膀,自己跳到地上?!拔倚丫屏??!?p> 任悅繼續(xù)問,“你去過現(xiàn)場?”
“怎么講?”林航解開衣領的扣子,稍微好受一點。
“任堂主事后在周圍發(fā)現(xiàn)了什么。時間過去這么久,他仍耿耿于懷?!?p> 林航認真思考了一會,“老宣頭死的時候,我確實在現(xiàn)場很遠的地方。也看到那幾張熟悉的臉。是回去轉(zhuǎn)告你的主人,還是現(xiàn)在就殺了我?兩樣我看都不錯。就算任老頭死了,他的孫子也能平步青云。無論是易主換代,還是投靠山門。少了我這么一個絆腳石,他都能安心閉眼了?!痹捳f到這份上,就代表林航有了新想法。之所以沒和任悅動手,多少還是念及他性格善良的一面。
“就這么急?我以為你還會繼續(xù)忍段時間?!比螑傔@么一看,他也挺明白的,“任堂主確實有國府的朋友。私下接觸過。兩邊討好也是雙保險。雖然我不太明白,這么做的意義。但誰又能一輩子當漢奸呢?任爾東表面上對什么事都不關心。但還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他是被堂主一個人帶大的,對親情很淡。所以會給周圍人冷漠的印象。”
林航突然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急得他結(jié)巴起來,“你…你,什么意思?解釋這么多。是讓我可憐他們,不追究責任?還是別影響什么計劃之類的……”雖說林航心直口快,但時局的事瞬息萬變。他覺得眼前的人,也未必看起來那么愚忠。
“你多慮了。本來能越獄的人,卻在監(jiān)獄老實呆了一年。是我之前低估了。等明日太陽升起,命數(shù)盡的人還是會死,應該變的天還是會變。我只代表自己。任堂主對我有培養(yǎng)的恩。任爾東確實沒虧待過我。主仆和朋友之間的區(qū)別,我分得清楚。工作上的事,下次在跟你說吧?!比螑偼O履_步,看了一眼徐家門口,里面還點著燈,“徐乾應該在等你。越小的地方,消息傳得越快。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林航確實被他的話震住了。任悅踏實穩(wěn)健的性格,倒很招領導者的欣賞。壓在自己心里多年的秘密被他聊出來,也是有幾分能力。如同對未來的迷茫,林航第一次覺得想做點什么,同時也害怕自己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