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翼趕至圖陣西側(cè)時,那約二層樓高的黑影中僅現(xiàn)出四對晶紅圓瞳,影影約約可辨出一蜘蛛形貌。它背靠密不透風(fēng)的血色陣壁,足下盡是舉劍與其對峙的青衣小妖,為首的便是行云。
黑影許已猜到自己在劫難逃,緊貼著陣壁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見臨翼前來更是瑟縮不止。它怒而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四排緋銀刀尖獠牙,奮力大吼一聲。其音尖利如刀刮石壁,聲巨如澎湃海嘯,透著十足的妖魔氣息。
臨翼駐足抱胸斜睨一眼,不屑地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淡淡道:“嘴張那么大好看嘛?”
那黑影像認(rèn)出了他是誰,瞬間散盡周身煙氣,萎縮至男子雙拳般大小,蜷在地中,八只溜溜黑的小眼睛齊齊看向臨翼,四對長足抱緊圓圓的身軀,一動不敢動。
臨翼看他如此裝可憐的樣兒,忽而嬉耍之心又起,抬手命眾蛇退在一旁,手中幻出一條柔軟的柳枝,蹲下身笑問:“圖陣是你畫的吧?知不知道是禁術(shù)?。 ?p> 四對小眼睛齊齊緊閉,呈下這若有若無的輕打,說是打,可修煉千載的蜘蛛精卻絲毫沒有痛感。
此法,傷害度不高,侮辱性極強(qiáng)。
“不說是吧?”臨翼見它竟然拒不答話,頓將手中柳枝變作一把閃爍金澤的尖利長锏,其許許仙氣已讓眾妖驚懼,更別提挨上那么一小下,怕是要丟百年修為呢!
蜘蛛精見此,直將自己縮成更小一團(tuán),顫抖地悶聲求饒:“仙君莫打,是我!是我!”
“真是要人疼才能乖??!”臨翼再幻回柳枝,又抽了它一下,命它抬起頭,再問,“說,有沒有跟著小黃扮成女人引誘謀殺男子?可曾參與任何一場殺人禍國之案嗎?”
“沒有,沒有,”蜘蛛精慌忙地晃著纖細(xì)長足,極力解釋道,“小的原屬白澤君府……仙君飛升后只剩下我一個,實(shí)在孤寂。黃仙說他已有萬載靈修,只要再有一萬人自愿為其割血獻(xiàn)祭,他就能得道升仙,屆時就帶我一同飛升。可我不敢殺人,也不敢與他同謀,他就日日來欺負(fù)我,打我,罵我,逼我與他一起做壞事……”說著說著,像是委屈至極再無可忍的蜘蛛精忽然就哭出聲來,“我不肯,他就把我關(guān)起來,不給我蟲子吃,也不給我水喝,啊——”
“閉嘴?!迸R翼環(huán)顧四周忍笑的眾蛇蹙眉道,“幾千歲的靈,在小輩面前哭什么?”
“哦……”蜘蛛精抽噎聲在臨翼的冷瞪下越來越輕,接著又道,“我給他畫了一幅圖陣,本來以為是禁術(shù),他萬一用不得法可失智墮魔,我也就能逃走……”
“他就算再不濟(jì),也有萬年功法,怎會輕易失算墮落。耍小聰明,你怎是他的對手?”臨翼笑道,“他得了禁法,反而實(shí)力劇增,為防止你逃逸后出賣他,就將你看管得更緊了。對吧?呵,小樣兒,偷雞不成蝕把米。對了,黃仙是不吃死肉的,他殺的人呢?都埋哪了?”
“喂旋龜了?!敝┲刖灾逼鹕碜樱吐暬氐?,“后來,他嫌一個個殺太慢了,便準(zhǔn)備放國君的血,一勞永逸?!?p> “漂亮!”臨翼揚(yáng)眉搖首嘆道,“飲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者之血,勝過殺常人數(shù)百??!”
“倒不是為這個原因。他是想殺了古德君,自己做君主,那么就可以下王令,命全國百姓一起割血?!敝┲刖珦?jù)實(shí)以答。
“哇哦,可以??!”臨翼面上的笑容漸漸變得詭異起來,一雙菱眸冰冷而駭人,直勾勾地盯著蜘蛛精,心中暗嘆:真是無毒不丈夫!可是這種以血飼妖的狠毒法子,又是誰教他的呢?
“這……”蜘蛛精受不住他眸間愈加深沉的寒意,害怕得緊縮身子,連連否認(rèn),“真不是我,不是我。他每次練功都是獨(dú)身一個,從不許旁靈干擾觀摩。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哼,”臨翼又抽了它一下,輕笑中帶著十足的鄙夷,“你以為若是你對我膽敢有所欺瞞,還有機(jī)會站在這兒喘氣嗎?”
突然,陣東傳來打斗巨響,臨翼蹙起英眉,怕不是紫豹那單純小伙又遭了暗算?他起身側(cè)望,厲聲吩咐:“行云,這兒交給你了。敢跑一個,老子活剮了你!”說罷,便施術(shù)閃去紫豹身側(cè)。
“是?!毙性乒笆謶?yīng)道。
臨翼原以為以紫豹萬年功力,對付一個只有數(shù)百年壽數(shù)的旋龜,該是穩(wěn)操勝券,一招制敵的。但看到氣息不穩(wěn),持槊之手且在微微發(fā)顫的紫豹,他瞬間明白差點(diǎn)被一招制敵的究竟是誰。
“師尊,您別過來,這旋龜殼堅(jiān)齒利,力氣甚大,還是躲遠(yuǎn)些更安全?!弊媳獧M槊大聲喊著。
“我、覺、得、已、經(jīng)、夠、遠(yuǎn)、啦——”臨翼一字一頓,聲音仿佛從高遠(yuǎn)處飄來,被風(fēng)蕩去尾音,甚至有些悠逸淡然。
紫豹回首一瞧:那銀袍俊生正翹著二郎腿,仰躺在最遠(yuǎn)處宮殿琉璃瓦之上,揚(yáng)眉淺淺一笑,就差來盤瓜子花生,便十足像個觀戲聽曲的看客了。
“也不至于這么遠(yuǎn)啊。”紫豹正嘟囔,旋龜趁他走神之機(jī),揮動長尾,如一條鐵鏈重重襲來。紫豹連忙躲閃騰躍,還未等他停穩(wěn)駐立,一道水柱即從旋龜巨口噴出,如利刀呼嘯襲來。紫豹快速施法作陣,以槊設(shè)荼白屏障,雖阻水勢直擊要害,卻反被強(qiáng)勁水力推至血陣煙壁之上,動彈不得。
“這都打不過啊……”臨翼搖首嘖嘖嫌棄,“逐出師門……本君真是丟不起這臉!”說罷,便捂住雙眼,久久長息,不忍再視。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打死這個不知變通的傻小子。
旋龜狀如龜,鳥首虺尾,通體黃褐偏灰,腹背厚殼相護(hù),頸臂皆布鱗甲,其音如剝木,常居于妖界東翼之憲水處。若論防衛(wèi)之效,它明顯勝出,但對戰(zhàn)時短板也十分明顯——身子沉重,欠缺靈活。
臨翼原以為紫豹會使分身術(shù),多處進(jìn)攻其身體柔軟脆弱部位,令其首尾不能相顧,采用如此疲勞戰(zhàn),不消一刻,這家伙就能現(xiàn)出原形。只是沒想到,紫豹竟然與其生扛!臨翼忽然有些慶幸,當(dāng)初他還好沒有安排紫豹上戰(zhàn)場與煜城部眾對戰(zhàn),否則……不止輸陣,還輸面子。
“阿紫,用兵之道,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強(qiáng),將欲西而示之以東!”臨翼起身怒喊道。
如此一喝,紫豹頓時醍醐灌頂。他以術(shù)控長槊臨于旋龜雙目上空,低聲念咒,隨即大喝一聲:“裂!”荼白長槊如士受令,剎那閃爍數(shù)道白光,光又化形為多架長槊,呈“品”字形陣,同時夾攻旋龜雙目。
旋龜擺首揮尾試圖躲避之余,紫豹纖指速畫一陣圖印于旋龜背上。圖成而生煙,須臾便燃出熊熊烈焰,火焰如一雙無形大手瞬間將旋龜包裹吞噬。旋龜疼得四處沖撞打滾,可火焰卻如影隨形,甚至在紫豹法力催動之下,越燒越猛,毫無熄滅跡象。旋龜被燙得嘶嚎不止,其聲如山崩地裂之音,震耳欲聾,哀轉(zhuǎn)久久。
紫豹看其慘狀,惻隱之心驟起,倏地收術(shù),巨火瞬滅。他落地行于已呈黑炭色的旋龜身前,其傷重不起只剩殘喘的衰弱模樣激得紫豹蹙起好看的眉頭,嘆惋規(guī)勸道:“現(xiàn)形,束手就擒吧……”。
旋龜口中嗚嗚似泣,井天藍(lán)的雙瞳眼神戚戚仿若求饒。紫豹走上前,想觸其膚,助其消陣,讓它不那么痛苦,卻未發(fā)現(xiàn)旋龜那忽變凌厲的雙目與蓄力已久的深淵巨口……
“不好!”洞燭機(jī)先的臨翼閃躍至紫豹身前,單手?jǐn)埰溲瑢⑺查g帶入懷中,另一掌持術(shù)一擊。一道漠白光束閃過,旋龜頓時化為點(diǎn)點(diǎn)煙塵,隨風(fēng)而逝了……
“師尊……”紫豹昂首看向他難得認(rèn)真嚴(yán)肅的俊容,竟發(fā)現(xiàn)那是如此沉靜優(yōu)美的畫面:潑墨直發(fā)微散無羈,內(nèi)收下頷更顯雪白柔肌。上挑墨眉如遠(yuǎn)山仰止,合歡紅的堅(jiān)毅深眸凌邪如火,仿佛會攝人心魄。
“這狗東西竟然襲擊你!”臨翼狠狠啐道,“當(dāng)我翼王一對火瞳是白長了嗎!”
為何這般沉靜優(yōu)雅的長相會是如此跳脫的個性。紫豹方生的敬慕之情一瞬被滅,只淡淡應(yīng)了聲:“嗯。”
“你也是,出門不帶腦子的嗎?”臨翼看他對任何生靈皆無絲毫防備之心,忍不住教訓(xùn)道,“這萬年苦修,你是只修術(shù)法不學(xué)策略,不度人心嗎?他們犯的是天律,十惡不赦!你處置這些妖孽還手下留情做什么!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嗎?”
“弟子會!弟子懂!”臨翼不僅是師長還救了自己,紫豹忍下爭論之心,只嘆道,“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但不是誰都有改錯的機(jī)會。這世間有太多雕心雁爪的執(zhí)法者,正因少了諄諄勸導(dǎo),才讓那些本可以迷途知返之人錯上加錯,最后……”
“嘿呀,小子!”臨翼纖長二指狠狠戳著紫豹肩口,挑眉不平道,“老子剛救了你,你居然罵我‘雕心雁爪’?我若真是狠辣之人,就應(yīng)該讓你方才試試旋龜一口咬斷你的脊柱是怎樣的裂心之痛!哼,沒良心!沒良心——老子告訴你:從即刻開始,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以后不要再打著老子門人的旗號出去招搖撞騙!老子再也不管你了,愛死死去吧!”一語言罷,臨翼帶著收繳的妖眾,化為一束純凈白煙,上天復(fù)命去了。只留下呆愣委屈的紫豹,紅著鼻子,昂首望他離去的方向,憋屈地喃念道:“我從沒有招搖撞騙,我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