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他想。
聽似悠揚卻節(jié)奏輕快的舞曲中,她回旋、進退,舞步洗練,從心所欲地配合他,沉靜有力、卻又哪里透出一絲譏誚的目光分明是他熟悉的,正是那天險些命喪“死神”之手,轉眼間卻又對他笑道“風元素還真喜歡你”的少女。
這么跟她跳舞說笑,他就像又回到了初遇她時不可思議的心情中,差點就忽視了……
她此刻的姿容與那時不同。
雪膚銀發(fā),眸如銀月。
純白的少女。
“……真的是公主殿下呢?!辈恢挥X,低喃漏出嘴巴,他驀地懊悔醒神時,已經(jīng)晚了。
她笑意不改,銀月般的雙眸卻投來了犀利的一瞥:“明年還會成為皇太女哦?!?p> “……嗯,外界早就傳開了。”
“還沒有真實感嗎?”舞池里華燈明燦,神蒼夜悄然向他靠近,銀發(fā)間的王冠閃耀微光,“在街上散步時,偶爾……認識了你未來的皇帝——之類的。”
那一絲善意的譏誚仍閃動在她眼中,就和她說起工作、風元素與轟轟龍蝦時一模一樣??赡茄凵衲程幨抢潇o、甚至冷酷的,審度著他的意圖——這也是他熟悉的。在那一天之內,他同時見識到了她的不同面孔。
所以,他才改變主意,來到了今晚的舞會。
他一時釋然,視線落在了舞池對面。
“真實感……倒是很早就有了。”他溫言答,神蒼夜眉毛一動,“我那天遇見的魔法師,接連遭遇變故仍能鎮(zhèn)靜調查,明知我掌握了不該掌握的知識,仍然如常對待我……這份器量并不常見,若是帝國的繼承人,我就能夠理解。”
器量。神蒼夜聽到這里,暗笑一聲。
她考較風凌月的同時,他竟也在掂量她,這可真是她大意了,被他溫厚的性情所蔽,忘了他是在那個皇家神守魔法學校擔任學部首席,一路如魚得水到畢業(yè)的人物。
看來,再給他一些壓力也無妨。
“得到你的贊賞,我很高興?!边@句話倒是由衷而發(fā),毫無虛假,“畢竟,若不是恰巧得到了你的贊賞,我今晚就不會見到你了……”
她掀起眼簾。
“——‘公主的’舞會,你原本沒打算來吧,博士?”
短暫靜默中,福西耶·龍少將和麗蓮爵士邁著狂野的舞步呼嘯而過。
風聲掠過后,風凌月移回目光,笑了笑:“我想再和那天的女孩子說說話……這一點我并不否認?!?p> 神蒼夜正朝那兩位大臣點頭致意,可她能聽見他身周的風聲。熟悉的。遇見他那天的。
宛如正要觸碰的花瓣恰隨風飄落掌心,她心中剛剛膨脹起來的戰(zhàn)斗意志消散了,這么輕易,讓她一陣措手不及。她沒有看他,踩著精確的舞步回轉身去。
音樂回旋,舞池外人影繽紛。
一圈轉回身,那雙綠眼睛還是回到了視野中,就和她聽見的一樣,淡雅誠實。
手指上,看不見的銜尾蛇戒指刺了她一下,戰(zhàn)意百倍地涌回身體。
“……心愿實現(xiàn)了嗎?”她隨音樂邁向他,輕飄飄地問。
風凌月一怔,回神正要開口,肩上忽傳來不輕不重一股力,害他差點又踩亂節(jié)拍。他猝不及防,一腳退步穩(wěn)住,愕然一掀眼皮,四目相對,公主眼眸微彎。
幾乎同時,那股力往相反的方向輕輕一扭,逼得他擰身滑步應對,還沒站穩(wěn)就又被卷進接二連三的刁鉆舞步……轉眼間,兩人穿過跳舞的人群,起落回旋,像引著線的縫針穿過花邊,逐漸引回了四周賓客的注意,福西耶·龍少將粗著嗓門大吼一聲“好”。
“將軍夸你呢?!鄙裆n夜悠悠提醒,寶石耳墜隨舞步搖曳。
“殿下……”風凌月配合著她奇招迭出的舞步,苦笑。
“怎么?”
“這首曲子,倒也不必跳到蒙少將夸贊的地步?!?p> “認了吧,我們今晚有責任出風頭?!?p> “不是出不出風頭的問題?!?p> “那就是跟誰跳舞的問題了?”
“為什么這么說?”
“該你告訴我?!?p> “我見到了那天的女孩子,她還邀請我跳舞,雖說跳得有些……率性,”很小的弧浮現(xiàn)在風系魔法師唇邊,“但我早就超規(guī)格地實現(xiàn)了心愿?!?p> 吹落花瓣的風又吹了起來。神蒼夜盯著他,片刻,終于忍俊不禁,露出了一排貝齒。
那我們就是一樣的了——這句話,她暫且存在了心里。
足下,舞步放緩。跳到這個地步,就算是那些一開始喝倒彩的人,也該對風凌月刮目相看了。她邀請的舞伴,她自會負起責任護他到底、捧他上天。
“……不過,為什么?”這時,她聽見了風凌月的問聲。
他語氣中的某種成分令她一凜。提琴的旋律滿大廳翩躚,他聲音并不高,卻像指揮著空氣的振動,清楚傳進她一個人的耳朵——
“雖然高興,但坦白說,殿下邀請我,我一點也沒想到?!?p> 神蒼夜挑挑眉毛:“但愿你喜歡驚喜。”
“像我這樣被送進六處也不奇怪的人,今晚的場合,殿下就算想向我施壓,也不會選擇邀我跳舞的方式……我原本這么以為?!?p> “總是事與愿違,這就是人生?!?p> 風凌月不答,可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其中并無退意。
她暗嘆,抬頭。綠眼睛凝視著她,寧靜之下,暗藏尖銳。
……嘖,真難纏,她就知道。
正因如此,她才選擇他。
溫良和順的謙謙君子——那樣的男人,可配不上魔法帝國的皇婿之座。
“……博士,”她漫不經(jīng)心聆聽著舞曲的尾聲,隨旋律徐徐搖擺,“你也許學了一籮筐的禁忌知識,但我有理由相信,父皇對此一清二楚,可他仍給你寄出了請柬。我信任我的父親——”
一抹陰霾倏忽掠過風凌月眼底,神蒼夜看在眼里,嘴角上揚。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那天遇見的魔法師,接連遭遇變故仍能鎮(zhèn)靜調查,明知我知道他掌握了不該掌握的知識,仍然膽敢走進我選婿的舞會,將我宗管司六處的處長視作空氣。這份傲慢,我不討厭,甚至禁不住要想……”
悄無聲息地,她的右手滑下他肩膀,停在胸前。亮銀雙眸光色灼灼,倒映著風系魔法師的面孔。
“……把你放在身邊,或許不無聊?!?p> 最后一串音符淌過舞池。他睫毛輕微的顫動,她并未漏看。
她微微一笑,隨手將他胸前的學會徽章轉至端正,挽起他走出舞池。
踏出舞池的一瞬,早已壓抑不住好奇心的賓客們嘩啦涌上,滾滾熱浪撲面而來。風凌月還沒從她最后的動作中恢復過來,見這陣勢不覺發(fā)憷,下意識朝旁一瞥,映入眼簾的卻只有公主的背影,氣定神閑,溜得飛快。
……這個人!
不過……她的耳朵怎么那么紅?
不及細想,他就被魔法帝國最八卦的一群人淹沒了。
另一面,神蒼夜穿過片鱗大廳,不時點頭回應臣子來賓的致意,偶爾還站定寒暄、傾聽,然而他們說了些啥她基本一個字也沒聽見。
心里嗡嗡繚繞的只是三個字: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媽媽教她的轉徽章的動作,當時覺得沒什么,實際做出來卻這么羞恥……!
她當年就是這樣攻略爸爸的嗎?居然能若無其事地使出這種招數(shù)!真過分……不愧是能當上皇后的女人……真是太過分了!
萬一嚇到了風凌月——
“殿下。”
輕細喚聲從身畔高窗下傳來,一下定住了蒼夜的心緒與腳步。夜寒侵人,還有些發(fā)熱的臉頰逐漸冷卻。
“博士是我的客人,離他遠點?!彼龥]有回頭,靜靜吩咐。
片刻沉寂后,帷幔底下,披垂著雪青色長卷發(fā)的人影深深低頭:“是?!?p> 神蒼夜重新邁步,不出兩步,又因身后的輕聲而一頓。
“就算臣暫不采取行動,殿下也與他保持距離為好,因為——”
帷幔在不穩(wěn)的夜色中飄搖。六處處長失焦的聲線,與浸沒陰影中的紫藍魔眼一般空洞。
“風凌月——那個男人,沒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