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字定格在心間時……神蒼夜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殿下,這條裙子很好看啊?!睂m殿側翼走廊,雷玄破跟在蒼夜身后,贊聲中透出一絲安慰。
對他的審美意見,神蒼夜并無異議。剛換上的薔薇色禮服裙光澤燦爛,裝飾以珍珠與綢紗,層疊的蕾絲像剛打發(fā)的奶油一樣豐盛,即使以她挑剔的眼光看,也覺甚合心意。
問題不在裙子。
“……我竟如此有幸,有生之年見識到你對衣服發(fā)表意見?!彼砂桶偷卮穑惶崛箶[,在休息室前停下腳步,“為此犧牲一條最喜歡的裙子完全值得?!?p> “哈、哈哈……裙子是很可惜啦,不過炎少團長肯定也不是故意的?!?p> 我倒不敢肯定。神蒼夜立在門前,注視雷玄破拔出法杖當先推門而入,冷冷地想。左手上,透明的銜尾蛇戒指硌著她的手指,怎么都不舒服。
一刻鐘前,片鱗大廳內,她在責任感的驅使下,裝作沒看見水吟澈對她瞪了又瞪,走下王座,向本屆舞會重量級的皇婿候選——熾炎傭兵團少團長炎天燼提出了跳第一支舞的邀請。
萬眾矚目下,炎天燼滄桑的帥臉一下變白。
然后,驚恐地把一大杯霞蒲漿打翻在了她的裙子上。
紫橘色飲料在白裙子上蔓延的景象慘不忍睹,飲料中的雷元素接觸金銀絲線后的自然反應更是堪稱災難,更別提有那么幾秒鐘,炎天燼十足面臨著在冥水公爵的法杖下化作鹽柱的危險……場面一度失控,神蒼夜光是回想一下就胃疼,疼著疼著就有點餓了。
回到休息室,坐下來吃點得體的食物,也許有助于她搞清楚姓炎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刺啦——紫色光網(wǎng)射出雷玄破法杖尖端,掠過房間,在魔法驅動的家具表面與陽臺獵獵燃燒的四照花上激起跳躍的電弧,沒入四壁消失。雷玄破睜眼轉身,點頭示意屋內沒有異常的魔法波動,退至墻邊侍立。
同時,神蒼夜感到一股冰冷的風掠過身側,吹卷室內,吹得黃銅吊燈搖曳,櫥柜門開了又閉,四照花焰苗躥動,窗簾飄搖,地毯翻卷……眨眼間,又吹過蒼夜身畔,息止不聞。
看來,結果是“安全”,休息室里也不存在殺手公會的“死神”們慣用的陷阱。
“……”神蒼夜舒一口氣,邁步進屋,決定回頭一定要逼問出水吟澈哪里找到的護衛(wèi)。這樣來去一陣風的,她都沒有呢。
休息室的軟椅是令人舒適的新綠色。蒼夜舒服地坐下,滿意而不無挑剔地又打量一陣新裙子的裙擺,抬起頭——舒服消失了。
陽臺一角,四照花雪白的花盆邊沿,沾著一點土。
負責這片的司花官不太小心啊。她尋思,一瞥四照花。花倒是粉藍奪目,不過……
它的魔法波動,怎么散發(fā)出一股謎之熟悉?
某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掠過腦海。
心里說不是吧,視線再度定格。侍女端來了香草茶,她下意識伸手接過。
身后,雷玄破大概是無聊,又開始找她聊天:“說起來啊,今天我還沒和……”
神蒼夜一撥空氣,把聲音的傳播擋在軟椅背后。
“……殿下……過……招……?”雷玄破察覺有異,抓緊法杖,投來詢問的視線。
神蒼夜目不轉睛,片刻,嘴唇動了幾動,話語隨“傳聲術”精確傳入雷玄破一個人的耳朵。他詫異地張開嘴,想說什么,可又看看蒼夜就斂了訝色,朝侍女們打個手勢,領她們走出了房間。
門扇“喀嚓”閉合。神蒼夜側目一掃,金、綠交纏的小型魔法陣倏忽閃現(xiàn)半空,沒入門鎖,封鎖了這間休息室與屋內的聲音。然后,她徐徐起身,隨手摘下王冠塞在軟墊背后,迎著晚風踱上陽臺,轉身倚靠石欄桿,端起茶杯。
對面,四照花粉藍色的花瓣曳著火焰飄動,星點火粉隨風散入夜色。
她斂目吹吹熱茶,若無其事地斜眼一瞥欄桿外。陽臺底下的灌木叢里,一抹火光余燼微弱地閃爍——竟是另一株四照花。它被連根拔起、丟在那里,正逐漸熄滅。
“……呵。”冷笑掠過蒼夜嘴角。
她敢保證,原本栽在她對面花盆里的,該是那株可憐的花才對。
不同于它慘死樓下的同類,此刻,花盆里的四照花獵獵盛放,四周空氣都在它的熱量中扭曲——
嘭!輕微音爆炸響,與神蒼夜抓起法杖,幾乎在同一瞬間。
四照花枝莖一甩,十幾枚花瓣化作疾旋的火碟射向蒼夜。她眼疾手快,以法杖輕輕一頓地,流云石地磚“嗤啦”分解,化作上百塊雪白立方體浮上半空,在瞬息間重組,變作盾,變作墻,變作從零加速的石彈,擊碎幻象,扭曲的空氣霧散。
只見泥土翻亂的花盆上,哪有什么粉藍花朵,分明是一個紅發(fā)青年,貓著腰正想跳出陽臺,險些撞上當空成形的墻。石彈破風,吹得他后腦勺碎發(fā)搖動。
“有必要嗎!?”他哀叫,拔法杖的速度卻比聲音還快。杖尖火色一閃,數(shù)不清的石彈“噗”地融作巖漿,紛紛墜地。青年趁隙掉頭搶過蒼夜身旁,笑叫一聲“拜拜啦”,一撐陽臺欄桿就要翻過——身形定格。
尖銳透明的法杖魔晶石抵住了他的后頸。
“那是我要問的?!鼻鍥?、沉著的話音在身后響起,讓他全身一震,慢慢滑下來站定,脖子都僵住了。
夜寒侵人,那聲音還在繼續(xù),一起一伏,完美重合上他記憶中的音色?!皞窝b成四照花掩飾自己身上的火系魔法波動,不賴,一般人可做不到。你連雷準將都能瞞過,就當個賊?真的嗎,有什么必要?”
陽臺底下,流離失所的四照花怨恨地悶燃,燃燒成了一根中指的形狀。紅發(fā)青年瞪著它,微張嘴巴,一動不動。主要是,不敢動。
“取決于……你想偷什么?!本瓦B嘴唇的蠕動都分外小心。
“這里沒什么值錢的?!?p> “你對錢的看法相當與眾不同,我意識到——”
“別謙虛,你對‘守法’的看法也別具一格。以你的本事,這里沒有值得你冒險的東西,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猜我說‘觀光游覽’你是不會信的了?!?p> “你每去一個地方觀光都要弄死一兩棵珍稀的魔法植物嗎?”
“那是個意外,我保證,我基本上是個環(huán)保人士,要不是那個雷系魔法師突然闖進來……”
“要說在場誰當?shù)闷疬@個‘闖’字,恐怕不是雷準將?!?p> “果然!他就是雷玄破吧?他是把好手,我聽過他的傳聞——”
“誰都聽過,不新鮮?!狈ㄕ韧耙粦?,“我現(xiàn)在——不止現(xiàn)在,對你的底細更感興趣?!?p> “真巧啊,我也正在好奇呢?!鼻嗄昱e起雙手,肩披的像袍子又像斗篷的東西垂了下來,“傳說中帝國最年輕的將軍為什么跟在你身邊?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走調,“我的……委托人小姐?”
月色映照純白的宮墻,在蒼夜發(fā)間折射出一抹幽影。
“你記得我?!彼⒅o她留下火中信的怪人先生,一絲微笑浮上嘴角,但大體上沒體現(xiàn)的語氣里。
“我從來不會忘記委托人。關乎生計,你得理解?!?p> 神蒼夜斂了笑容:“我也很難忘記放我鴿子的人,你知道……”她緩慢移向他身側,杖尖仍指著他,“……他們并不是很多?!?p> “我想也是?!彼挠白勇湓诎资瘷跅U上,青年眼皮一動,立刻因法杖而定住,“我是打算看著你的眼睛誠懇道歉的,但我首先要能……看著你?!?p> 他試探性地降低了聲音,火紅的碎發(fā)在風里飄拂,耳垂上微光一閃,竟像焰苗躥動。神蒼夜定睛凝視那枚擁有獨特光感的朱色耳釘,輕哼一聲,悄悄移動腳步:“那我也會看見你?!?p> “想必……是會變成那樣?!?p> “那不會給你帶來不便嗎?”
“我沒有從事任何違法犯罪活動,我對火之上位精靈發(fā)誓,至少今晚沒……好吧,也許大概違反了幾條《珍稀植物保護條例》——”
他停住了,慢慢閉上嘴。身側,壓倒性的魔力消失了……更準確地說,潛回了少女體內。擁有那樣實力的魔法師,據(jù)他了解,并不多。
“現(xiàn)在你可以轉過來?!蔽宀街猓倥穆曇綮o靜道。
他知道他可以,也很想那么做,實際上是,迫不及待。
然而,西方的半片夜空微微發(fā)亮,從那個方向飄來公主舞會上的樂音,華美的旋律竟讓他緊張起來,某個從認出雷玄破是雷玄破時就隱約閃念的猜測捶擊著心房,定住了他的腳步。
“現(xiàn)在心虛就太晚了。”少女又道,嗓音某處透出一絲不起眼的戲謔。
他豁了出去,深呼吸,毅然轉身。
夜色浩蕩,流云石欄桿一根根掠過視野,欄桿前……果然有人靜佇,端麗高潔的身姿一如他所想,薔薇色裙裾翻卷微光。最高級的面料,一瞄就知道。
他扶住了額頭,沒勇氣再往下看。
“有趣?!鄙裆n夜真的來了興致,迎著這個緊捂腦門的人,漫步上前,“我就算是蒼夜殿下本人,也不至于把你嚇成這樣才對?!?p> “……你不是她嗎???”青年大驚,猛抬頭,看見她早轉成白金色的頭發(fā),喜極而泣。
“……哎呀。”蒼夜不覺停步,打量著他,由衷感慨,“你對她真的很有意見,是不是?”
“你根本不能想象!”
“的確毫無頭緒?!?p> “我甚至都沒見過她!”
“顯而易見。”
“你……是什么意思?”
“憑這份沖天的怨氣,你如果曾覲見殿下,現(xiàn)在該在虺蜮地牢里?!?p> 青年大笑起來,笑聲清亮,幾綹亂發(fā)飄過前額:“那多半就是我的結局?!?p> “仍然有可能那么結局。”
“……咦?”
“如果——你再不自我介紹的話?!鄙裆n夜微微一笑,寶石耳墜反射著遙遠的燈光,搖曳在鬢發(fā)下。
晚風吹卷,風里的音樂不知何時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