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往常一樣準(zhǔn)時到達(dá)了站點,易生木然地盯著公交,腦袋里一片混沌。
248路上擠滿了人,乘客們被壓縮在長方體罐頭里,形態(tài)各異,不約而同地面朝向他的方向,沒有一個人的表情是開心的,他們一動不動,面如死灰色,眼神空洞地直視前方,嘴唇緊閉著,像被抽盡了靈魂。
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心里有說不上的壓抑。
乘客里其中一位身著淡紅襯衫的女人和穿黑色西服外套的上班族撞了臉,柳葉眉、杏仁眼、櫻桃小口,這些五官單拎出來都是好看的,組合在這兩個人臉上卻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一前一后坐在橘黃色老弱殘病座的大爺,除了頭發(fā)一個斑禿、一個全禿,上身的中山服一個黑色一個深灰色,其他配置都大差不差。真要說還差在哪,大概是臉上老年斑的位置吧。
還有兩個站得較遠(yuǎn)的社會青年手臂上都紋了四個楷體大字“游戲人生”。
這簡直是真人版“找不同”。
他看著新上車的幾個年輕男女,在找到空隙站穩(wěn)后,手扶著欄桿,抬起頭,表情與其他乘客如出一轍,他們死死地瞪大眼睛,盯著前方。
新的乘客都上車一分鐘了,車還沒有走,車竟然還沒有走。
呵,它分明就是在等我吧。
結(jié)合方才的經(jīng)歷易生并不想坐這輛詭異的公交車,卻跑不掉。他試著朝相反方向走去,一步也挪不動,248路像有巨大磁力般緊緊把他吸住,讓他身不由已地靠近。
他大叫一聲,車身周圍人來人往,卻無人因他的叫喊駐足停留,反倒車上乘客的眼球齊刷刷地左轉(zhuǎn)下移盯著站在前車門外的他。
平頭司機(jī)的笑容在今天多了一絲狡黠,易生卻又像著了魔,身體是極度抗拒的,奈何腳步不聽使喚的一點一點向車門移近。
每挪動一步他都痛苦至極。
到底是誰在控制我…
直到他第一腳踏在公交臺階上,腦袋一陣劇痛,他逐漸失去了意識,模糊中他看到平頭司機(jī)詭異的笑容,這個笑容從他挪動步伐開始就一直定格在臉上。
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他的淚腺不受控制地濕潤了眼眶,眼前一黑…
嗯…幾點了。
易生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怎么在公交車上睡著了。
看了眼手機(jī),快七點了,還有一站到家。
今天的車比平時慢了些,不過還好慢了些,不然就要坐過站了。
他咽了咽唾沫,味覺仿佛被麻痹了一般,還沒清醒,口腔里隱約有股淡淡的苦味。
易生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俯視著車內(nèi)全景,天色已暗,耳邊傳來遠(yuǎn)處火車的笛聲,尾音拖得長長的,似象群的哀鳴,配上這清淡的月色,略覺悲壯。
穿過一座大橋,路燈映得車內(nèi)虛實交錯,乘客坐得稀稀疏疏的,大家都沉默著。
這一刻易生心里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
下車后,車外的溫度讓他措手不及,無情的寒風(fēng)接連不斷地?fù)徇^他的額,他加快腳步向著那燈火通明處躍進(jìn)。
到了自己的小公寓,易生關(guān)上門,沒有立馬開燈。
他深吸一口空氣,是肥皂味混著自己皮屑的味道,讓人安心,這里是屬于他的。
望向窗外,鱗次櫛比的燈光,是人類筑建的蜂巢,巢穴里的人各有千秋,隨便放大一個洞口,都能通過觀察得到一個獨特的故事。
獨特又怎樣呢,沒有任何意義。
普通人的人生只對他自己來說有意義。
易生整個人呈“大”字形癱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方汶的臉。
晚上要不要找她聊天呢,會不會意圖太明顯了…得想個和工作有關(guān)的理由…
“咕?!尽保亲娱_始抗議了。
現(xiàn)在的自己不像剛來滬市的時候了,晚上常懶得燒菜,靠網(wǎng)購來的速食來解決溫飽。
他打開燈,從床尾的紙箱掏出一包螺螄粉。
今天的晚餐就是你了。
易生撓撓頭,準(zhǔn)備起鍋燒水煮粉,才發(fā)現(xiàn)自己指甲有些長了,撓頭的感覺和平時都不一樣了,多少帶點尖銳。
仔細(xì)一看,確實是長了,高出指頭快兩毫米了。
按道理講自己平時還是蠻注意衛(wèi)生的,每次都要把它剪得光禿禿的,偶爾見到留小指頭指甲的人,那灰不溜秋的一大截,會覺得有點惡心。
燒水的同時,易生蹲到垃圾桶旁精心修剪著自己的指甲。
剛把左手剪完,水沸了,他緩緩站起身,還是沒躲得過頭暈眼黑,幾秒鐘后,他往鍋里丟下一把米粉,想再接著剪右手。
他把垃圾桶從門口踢到床邊,準(zhǔn)備坐著剪,一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了立在床頭柜的白色監(jiān)控攝像頭,易生看著中間的紅外線燈,渾身不舒服。
怪不得總感覺有人盯著我呢。
這個監(jiān)控當(dāng)時買的原因好像是為了知道自己晚上會不會夢游。
嗯…但我貌似…沒怎么研究過它啊。
他饒有興趣地解鎖手機(jī),原來已經(jīng)下載過監(jiān)控的配套APP了。
易生打開APP,回放到自己剛進(jìn)家門,不開燈就撲倒在床的畫面,他看了眼空蕩的小床,再看看監(jiān)控畫面,以他人的視角看自己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倒回到今天早晨六點半,自己還在床上睡得正香呢,拖動進(jìn)度條,七點整鬧鐘準(zhǔn)時響起,易生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哈欠后,眼角泛起晶瑩的淚光。
哈哈,這是還沒睡醒吧。
在吃完牛奶麥片后,他換上鞋匆匆出門,關(guān)門的一瞬間風(fēng)衣的腰帶還被夾住了,又重新開門。
看到這易生笑出聲來。
都忘了自己早晨還有這回事呢,有了這個小東西,相當(dāng)于彌補(bǔ)了記憶的缺口。
在千篇一律的生活里找樂子,也是有夠無聊。
他跳過午夜,回放到昨天入睡前的畫面。
昨天…嗯…是個周末,記憶里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
易生看著自己木訥地滑動著手機(j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表情管理還不錯嘛。
突然。
畫面里的他身子保持不動,悄無聲息地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正對著攝像頭,死死盯著屏幕外的易生,像靜止了一樣,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卡了?沒有啊,時間進(jìn)度條還在動呢。
這一操作把易生嚇了一跳。
我昨晚這是在干嗎啊,真瘆得慌。
十幾秒過后,自己拿起床頭柜的水杯喝了幾口水,又看起了手機(jī)。
昨晚這些錄像就沒什么看頭了。
易生準(zhǔn)備去看看米粉煮好了沒有,應(yīng)該要煮好了吧。
唉?
看著手里的指甲刀,像是想起來了什么。
他屏住呼吸,抿了抿嘴巴,倒回到自己拿水杯的地方,監(jiān)控畫面清晰地拍到了自己的手部。
正像他擔(dān)心的那樣,昨晚自己的手指甲是光禿禿的,是平時勤于修剪的模樣。
難道一夜之間,指甲長了快兩毫米…
他后背一涼。
或許。
監(jiān)控里的人根本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