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洗過澡后,坐在小院里剪指甲。
剛剛沐浴所用木盆,此刻正被一名半大小子抱在懷里,大概覺得木盆太重,干脆將木盆豎立起來,杵在地上。
小子嘟起嘴巴,忿忿看向陳牧,許久一言不發(fā)。
陳牧剪完指甲,抬手打了打披散長發(fā),水珠四散飛射,濺到孩童臉頰。
“哼!小牧哥你變了!你答應(yīng)我的故事嘞?都一個月了,還沒講給我聽!爹不許我來找你,娘也不讓,大姐又說你在讀書,不準(zhǔn)我來煩你,要不是今天……”
陳牧面帶笑意的聽他說完,隨后不緊不慢地拿起剪刀。
“謝謝你的剪刀和木盆,喏,替我拿回去給你爹。”
“小牧哥!小牧哥你怎么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小子十一二歲模樣,虎頭虎腦的看上去很是機(jī)靈,而且聽上去大概與曾經(jīng)的陳牧頗為相熟。
陳牧初初來到這里,尚不足一天的時間,眼下雖有很多事要做,卻不妨先從這小子的嘴里套出些話來聽聽。
“噢?那我原來怎樣?”陳牧笑問道。
“牧哥原來……”
……
經(jīng)過幾番一問一答環(huán)節(jié),陳牧也從那小子的嘴里,大致了解到原主的性子。
簡單點(diǎn)概括一下,約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書呆子形象。
不好聽的說,甚至有幾分窩囊。
茲好比,陳家主家人,隔段時日便會來窄巷尋他,明面上說著要照拂陳牧這個搬出家的長子,為他找了份好差事,去府衙里做刀筆吏。
實際上卻又屢屢作梗,有意羞辱于他。
對方故意指派下一兩件事讓陳牧去做,再有意弄些岔子出來,屆時事發(fā)后一旦問責(zé)起來,通通怪到陳牧頭上。
如此一來二去下,但凡陳牧經(jīng)手之事,事事都會出錯,他也就沒辦法再繼續(xù)待下去了。
曾經(jīng)的書院教輔、書齋記事、茶樓鑒賞等差事,大多也都是這樣被迫請辭。
那陳家主家人如此卑鄙下作,卻仍舊不依不饒,逢人便會說起,主家如何如何照顧陳牧這個長子,替陳牧尋了多少好差事,卻又因陳牧本身不夠爭氣,爛泥扶不上墻,不僅壞了陳家的好意,又生生丟了陳家面子。
又或另一件事,那個……
就那種極為罕見的、概率極低的,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主動找上門來,要求退婚。
關(guān)于退婚這件事,鄰家小子知道的也不多,所以陳牧所能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
這名半大小子,似乎也沒把陳牧當(dāng)外人。
陳牧問什么,他便答什么,知道的全說,不知道的呢,也會經(jīng)過他小腦瓜的分析,一咕嚕全吐出來,說給陳牧聽。
那小子姓李,名二牙,家里排行老二,上頭有個大姐。
陳牧今早遇到的中年男子,便是小子他爹,同姓李,名耀發(fā)。
話說半年前,李耀發(fā)親眼見證了陳牧被退婚的整個過程,回到家中,自不忘感慨一番。
隨后又一合計,想想這陳牧眼下雖然被家里趕出門了,又被名門望族的小娘子退婚,但難保以后不能發(fā)跡。
再者說,就算往后沒有飛黃騰達(dá),那陳牧還算是個小有名氣的讀書人呢,在東城這邊有些許名望,經(jīng)常出入一些文人集會。
縱使人們愛叫他“呆書生”,那也是書生、讀書人不是?
須知時下正講究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身份好、地位高,對于農(nóng)戶出身的老李家來說,陳牧絕對算得上是一名良婿。
老李頭眼見陳牧被大戶人家退婚,簡直是天賜良機(jī)!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將女兒嫁給陳牧!
李耀發(fā)索性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訴了陳牧。
那陳牧呢,人外表老實歸老實,但肚子里也長著花花腸子。
此前他雖有婚約,卻不妨礙欣賞別的漂亮姑娘。
自打他被陳家掃地出門,搬到窄巷這邊住以后,陳牧就對這俊俏的李家小娘子朝思暮念。
每當(dāng)傍晚時分,李家小娘子外出歸來之時,陳牧呢,總會出現(xiàn)在巷子里,總會假裝不經(jīng)意間經(jīng)過,制造一出巧遇的場景,等到二人快要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又冷不丁地從嘴里冒出三兩句新詞,含蓄表露一番心境。
又或者,隔三差五他翻柵欄,悄悄溜去人家閨房下偷看。
隨著他扒窗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被李二牙當(dāng)場抓住了兩回。
這陳牧讓人當(dāng)場抓了現(xiàn)形,自然也無話可說,不過還好是他李家的孩子,陳牧便用講故事、買點(diǎn)心來賄賂了一番,才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過關(guān)。
歸而總之,經(jīng)過一番旁敲側(cè)擊后,陳牧的腦海里,也對原主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
那形象遠(yuǎn)遠(yuǎn)說不上偉岸,細(xì)想起來,甚至有幾分荒唐。
基本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陳牧又費(fèi)了不少勁才哄走李二牙,一頭鉆進(jìn)伙房。
……
這白面,本是將小麥粒細(xì)磨成粉所制,可做成各類面食。
諸如陳牧所想,做成包子、饅頭、餅子一類的吃食。
但這些,還不是最常用的做法。
時下,北方人愛吃面食,南方人更喜吃粒食。
對于江南各地百姓而言,將顆顆麥粒做成麥飯,一口吃下去才合乎口味,也更管飽。
送走李二牙后,陳牧鉆進(jìn)伙房,他找尋了半天廚具,只找出鍋碗勺,怎么也找不到和面需要的案板。
他轉(zhuǎn)頭再進(jìn)房里找了半晌,仍舊一無所獲。
還來不及對此多加感概,陳牧就聽到院外傳來的嘈雜聲。
剛送走吵鬧小子,又要來?
莫非……又來一隊人要宣講?
不是早上剛來過嗎?
陳牧打開院門,朝巷頭的方向一望,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之首的銀甲將軍,以及……
正當(dāng)陳牧抬頭遠(yuǎn)望時,龐榮榮已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
“牧哥,來……呼呼……快……迎張將軍……呼……”
陳牧在他的拉扯下,磕磕絆絆地跨出了房門。
……
“將軍身上這副銀甲真好看!將軍是哪里人呀?看上去年紀(jì)輕輕,真是年少有為啊!”身穿白襖的中年婦人笑臉盈盈緊跟在張淼身側(cè),偶爾會拿手小心翼翼地觸摸銀甲。
“將軍姓張吧?你看我們小娘子長得,俊不俊?老身與你說,她啊,可是咱們這城東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娘子,張將軍若有意,不妨與老身說,老身能替將軍撮合撮合?!闭f話的婦人嘴角有痣,她一邊說,一邊用兩指細(xì)捻痣上黑毛。
“誒,我說你們幾個老娘們兒,一邊呱噪去?!敝心昴凶愚_婦人,擠到之前溺水的女子身邊,“李家娘子,一會見了你爹爹,一定要提你吳伯,可是你吳伯辛辛苦苦,一路領(lǐng)將軍來你家的!”
這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過來,在陳牧身前一丈處停下。
身處隊首的張將軍瞥一眼拱手而立的陳牧,旋即含笑著與四周寒暄。
隨后,將軍在溺水女子的指引下,邁入隔壁人家小院。
眼看正主進(jìn)了李家小院,自然也就瞧不見熱鬧。
有人想往近處看,卻被門口的李二牙生生攔下。
那小子雙手叉腰,像個門神似的擋在門前,但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子,怎能攔住人們看熱鬧的心情。
結(jié)果好端端的一扇門,硬讓人給擠掉了半扇。
李二牙背靠門梁,勉強(qiáng)扶著掉下來的半扇門,扯起嗓子罵人。
李家院子里站滿了人,隔壁陳牧家當(dāng)然也不會好過。
陳牧知道攔不下,索性也不攔,但想起十斤白面,趕忙推開人群,跑進(jìn)小院。
……
晚霞映下,屋頂?shù)拿┎蔹S到發(fā)紅。
陳牧懷抱面袋,望向人群消失的方向。
他來這里的第一天,很快要過完了。
隔壁人家的熱鬧喧囂,難免會讓陳牧的心里多了比較。
他獨(dú)自一人來到這里,遠(yuǎn)離了家人與朋友。
倘若當(dāng)初,自己猶豫一點(diǎn),再猶豫一點(diǎn),不要去見義勇為,也許就不會來這里了吧?
想起那北上廣深的十余棟房產(chǎn),還沒去挨個樓層住過兩回呢,就要說再見了。
陳牧只能希望,在另一世界的家人們,能夠平平安安,多去住住玩玩。
有事沒事去旅旅游,多購物收收快遞,地址結(jié)尾就寫某某公館一棟二棟,不愛寫哪層哪戶。
快遞小哥一問住幾層,二老就含蓄笑笑。
如果二老能害羞起來,那就太好了,順便著一邊當(dāng)面拆快遞,一邊再風(fēng)輕云淡地說一句。
“我兒小牧啊,愛亂花錢,尤其愛買房,一買就買兩三棟,并排連著的那種,攔不住……”
陳牧由此又想到家中二老其實也并不老,還有二胎希望。
原本沉悶的心情,頓時樂觀開朗起來。
“嗯!等我弟出生以后,將來肯定不愁,畢竟我白手起家打拼這么些年,僅靠從老爹那里借來的三千萬,就掙回十五棟樓,倒便宜他小子了,算了算了,還是女孩好,我妹將來……娘的,我老陳家基因這么好,我妹肯定美嘞很,不知又便宜了哪個臭小子……”
陳牧對于前世的遐想還沒飛多遠(yuǎn)呢,很快被來人所打斷。
“陳家子,我說陳家子……”李耀發(fā)跨過兩家柵欄,幾個箭步后抓住陳牧胳膊,神情激動道:“陳家子,你剛剛是沒瞧見,義軍好啊,義軍真真好,張將軍說,明天會親自送糧過來,你聽聽,親自送糧食過來??!”
陳牧收回游蕩在記憶里的思緒,回歸到現(xiàn)實里。
現(xiàn)如今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白手起家的買房小能手了。
陳牧點(diǎn)了點(diǎn)頭,打算脫掉身上的襖服還給李耀發(fā),結(jié)果被對方伸手?jǐn)r下。
“誒,陳家子你穿著便是,張將軍剛見我家玲兒沒甚好穿搭,就很關(guān)心說,趕明會送些綢緞過來,要給一家人都換,夠的夠的,這件有些舊了,留你這里吧?!?p> 李耀發(fā)面露紅光,喜形于色,顯得他心情大好,嘴上也停不下。
“聽街坊里說,是張將軍不顧生死,下水救了我們家玲兒,小老兒晌午還在擔(dān)心呢,擔(dān)心這些土匪……義軍進(jìn)城以后會到處亂搶,這下可好了,小老兒我放心了??!你想啊,他們的將軍都是這樣英雄的人物,手底下的兵又能差到哪去?”
李耀發(fā)說了很多,陳牧在一旁安靜的聽著,等到李家人大聲喊他回家的時候,李耀發(fā)才停下了興奮的講述。
陳牧抬起搭在胳膊上的襖服,送去李耀發(fā)身前。
“李叔多謝了!衣服還是還給你,至于你說的十貫錢,我也會想辦法還上的,還請寬限幾日?!?p> 李耀發(fā)停下了邁出的步伐,回頭看向陳牧,半晌后才走回來。
“陳家子,小老兒我,哎……衣服,我收下了?!?p> 李耀發(fā)吞吐許久,似乎有話要說,卻又難說出口,最后嘆口氣又搖頭。
“陳家子,非是小老兒嫌貧愛富,愛攀高枝,你也知道,現(xiàn)如今這年月里,張將軍他們……張將軍看中玲兒,小老兒我……”
話說到這里,陳牧自然聽懂了對方話里的意思,卻不接話,只聽對方接著說。
“小老兒之前與你說過,五十貫錢,將玲兒許配給你,那時你答應(yīng)了,說要回陳家那里去借,再不濟(jì)出門去賣字、替人寫寫書信,也總能掙來些,小老兒就相信你,應(yīng)下了?!?p> “在這以后,陳家子你跑去陳家借錢,沒借到錢不說,又挨下一頓毒打,小老兒替你跑前跑后找尋郎中,不能算不仗義吧?再給你出錢出力四處買藥,也不算不厚道吧?”
“早上小老兒與你說的十貫錢,那是尋醫(yī)問藥錢,你慢慢還,我們李家不著急?!崩钜l(fā)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突然變換了原本臉上的和藹神情,發(fā)狠似的緊盯陳牧,“人各有命!陳家子是讀書人,應(yīng)該知道這些道理,往后就不要再與我家玲兒往來了……”
似乎是因為擔(dān)心自己那份兇狠會嚇到陳牧,把他這個病秧子給嚇出個好歹來,李耀發(fā)的臉上很快又換上和藹神情。
“誒呀……小老兒糊涂啊,與陳家子說這些作甚,往后玲兒去了將軍那里,自然少有往來。陳家子你好好保重身體,小老兒回去了……對了,家里晚上吃燙面饃饃,要不給你拿兩個?”
陳牧一言不發(fā)的聽完這些話,仍舊面色如常,氣定神閑的擺擺手。
“多謝李叔,不用了。”
“那好,天冷,你也回吧?!?p> 李耀發(fā)似乎是對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很滿意,心滿意得地朝陳牧揮了揮手,再次跨上柵欄。
陳牧站在原地,安靜的目送對方離去,直到李耀發(fā)的身影快要繞過榆樹時,才悠悠開口喊道。
“李叔,你家玲兒姐,會水嗎?”
“廢話!我們家玲兒當(dāng)然會,水性可好著嘞!三天兩頭去錢塘江里摸魚,還給你送過兩條,怎么可能……不會!我們玲兒從來都不會水!”
卿詩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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