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屁股還沒著陸,書呆子的問題應(yīng)聲而到,“聽說女將后人兩百年才出一位,可為什么你是弱冠之年,而不是兩番期頤,且按時間推算,女將歸隱時做了兩朝元老,早已過期頤之年,外加中間空出的兩百年就是三百余歲,以二百八十歲以上的高齡產(chǎn)子,真是駭人聽聞?!?p> 少年思慮片刻,不準(zhǔn)備說實(shí)話,編了一套七分真三分假的說辭含糊過去,李春回也沒有深究,接下來的短暫時光,少年真切體會到了那位榜眼郎的困擾。
“鶉衣百結(jié)偏愛玉樓人,禿驢無發(fā)盡想俗家事,你可能想象出這個聯(lián)子說了怎樣的一個趣事?”
“朱桃無意妒銀梨,春去花謝莫相哀,下面兩句你來續(xù)?!?p> “鳳鸞鎏金竊玉香,青簪攏墨立人堂。輕輕淺淺瀟湘雨,打壞門前一樹芳。你對一首?!?p> ……
只習(xí)得祖上自撰九本書的少年,勉強(qiáng)識得一籮筐大字,哪里能對答如流,想出兩句“拾得落花叩玉枕,半生無愁半生憂?!币咽墙g盡少年的腦汁,用上了畢生所學(xué),多虧了父親辛苦種下的那棵桃樹幫忙。
平平無奇的兩句,李春回如獲至寶,整首連貫起來大聲念道:“朱桃無意妒銀梨,春去花謝莫相哀。拾得落花叩玉枕,半生無愁半生憂。雖無腳韻,而意境大開,聽似落俗,卻心境曠達(dá),孩提時候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成家立業(yè)后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花開時分的蜂蝶共賞,心蕊凋謝后的零落成泥,半生無愁半生憂,何嘗不是整個天下眾生相的真實(shí)寫繪,龍椅上的那一位也在此列中。”
少年目瞪口呆,這兩句話的脫口而出,只是他苦思冥想后,一時的福至心靈,當(dāng)時腦海中只有父親親自為母親種下的那棵桃花,別無雜念,李春回的一番分析讓少年心頭一震,不愧被沈老太爺稱為書呆子,掉進(jìn)錢眼里的古人不勝枚舉,后來者也必然不會少,只會更多。
但掉進(jìn)書眼里的,著實(shí)不多見,而像李春回這般如癡如狂者,甚少聽聞,聆挽塵再次回頭同情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榜眼郎,想到夜深人靜時,被李春回吵醒對詩的場景,少年心中打了一個冷顫,怪不得發(fā)展到嘬濃痰的地步,榜眼郎回以同病相憐的目光,臉上無端生出一絲快慰,不知從何而來。
少年起身,不顧李春回的誠摯“挽留”,徑直走出獄門,抬頭看了一眼偏西的紅日,一陣晚風(fēng)吹過,衣袍獵獵作響,獄前一處空曠的草地,零散地放置著幾套石桌石凳,心里算盤撥得飛快,當(dāng)即下令:
“你們二十位去給我找來國都里品相長勢最好的竹子一百株,一棵三至四個年分的垂枝碧桃,至于你們九位,將草地上的石桌石凳搬聚在一起,按我規(guī)劃的地塊松一松土。”
二十位獄卒不停往牢獄送竹子和桃花的消息,悄悄在小道上傳開,京都仕女世子都想一探究竟,少年來到南陳國都時的陣仗可不小,千衛(wèi)護(hù)航等同皇親,他的身份也在一夜之間自上而下流傳開來,一舉一動受到不少人的關(guān)注,朝廷帳內(nèi)都知道他是女將后人。
而民間的小道消息卻是遍地開花,有人說他是當(dāng)今皇帝老兒在野外的風(fēng)流債,也有人說他是招安而來的駙馬爺,更有人說他是下任千衛(wèi)的掌舵人,秉承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民間志士,各執(zhí)己見,誰都想說服對方,卻又苦于拿不出任何證據(jù),只能打打嘴仗過過癮。
翌日清晨,按例盡職的少年,在去往牢獄的路上見到多位不速之客,所見之人都客氣地和少年打了招呼,道一聲早安,身上衣裳盡是綾羅綢緞,腰間不是懸翡掛玉,就是錦帶香囊,個個生得粉面桃花,不沾陽春水的細(xì)嫩十指,頭頂束發(fā)所用也是清一色的玉簪,成色略有差別,一看便知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進(jìn)入工作區(qū),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天傍晚細(xì)心布置的百竹一樹桃花下的躺椅,正被人輪流試用,男女間插,少年走近時,剛好是一位女子躺下。
一瓣粉紅桃花悠然盤旋飄落在她鼻尖,有位白領(lǐng)綠袖的男子輕搖手中折扇,掀飛了花瓣,引起周圍人一陣起哄,大贊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兩人關(guān)系看起來不一般。
少年走到躺椅邊不小心驅(qū)散了來之不易的氛圍,那位女子趕緊起身對少年施了一禮,叫了一聲獄長泰安,聆挽塵回了一禮,趁眾人都在,當(dāng)面立下了一個規(guī)矩。
以后誰想用這張?zhí)梢?,一刻鐘一兩銀錢,一個時辰八刻鐘,一天十二個時辰,月租就要二千八百八十兩銀錢,這個賺錢營生可要比當(dāng)朝一品大員的整年俸祿還要厲害幾分,許多人聽后,抑住了開口大罵的上涌血?dú)猓倏刺梢螘r,如遇洪荒莽獸,趕緊退讓避開,生怕被那個掉進(jìn)錢屁股眼的典獄長賴上。
許多公子小姐說了幾句場面話后,就自覺打道回府了,本想來結(jié)交一番,探探脾氣心性,沒想到是一個視財如命的糞土之輩,好生無趣。
這竹子、桃花、躺椅可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在場之人,哪家沒有一個寬闊的后花園可以隨便“糟蹋”,明日便可照葫蘆畫瓢復(fù)刻造出。
很多留在現(xiàn)場的,只是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tài),以激將法挑唆一些典型人傻錢多的主往外掏腰包,在眾人猶豫不決的時候,一道明亮的女聲如驚鴻入耳,“我先交五百兩銀錢,存著五百刻鐘,每日來這躺上一兩刻小歇,以后除了獄長外,想使用這張?zhí)梢蔚娜?,都得排在本姑娘后邊?!?p> 眾人目光聚在一個身著玉白色連體長衣裙,腳上一雙紫金玲瓏鞋,剛到及笄年華的少女身上,在女子身旁不遠(yuǎn)處,一位白領(lǐng)綠袖男子手中輕輕搖動的折扇,停滯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后,被男子溫柔收攏,握著縮在身后,上揚(yáng)的嘴角也漸漸蹋平,臉色歸于平靜,看不出喜怒哀樂。
少女出聲的時候,其他人的目光都聚在其身上,唯有聆挽塵的目光是放在其他男子身上,一點(diǎn)也沒有分給少女,這是風(fēng)流成性的四祖教給他如何提防由感情之事而生的妒忌之火,白領(lǐng)綠袖男子的細(xì)微舉動,被少年全部收進(jìn)眼底。
由感情之事衍生出的無妄之災(zāi),很是要命,摻雜了人的獸性本能,自古‘奪妻’之恨不次于殺親之仇,現(xiàn)在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苗頭,一旦他和少女有什么越矩的不當(dāng)行為,這個苗頭可能就會引火燒身,若聆挽塵真喜歡上了少女,倒也不懼他人明面上亮劍、暗地里使絆子。
可他打從進(jìn)宮門起,就暗自警示自身,不可陷入權(quán)謀之爭和情感糾紛的漩渦中,這才選了個遠(yuǎn)離朝堂紛爭,鳥不拉屎的牢獄擔(dān)任牢頭,牢里和牢外是兩個世界,一旦有安全逃離都城這座牢籠的機(jī)會,他會毫不猶豫地緊緊攥在手里。
預(yù)定躺椅五百刻的少女,名為沈纖,是京都牢獄中沈老太爺?shù)牡諏O女,其在十歲時因仰慕女將軍沈清,自家也姓沈,故也想將名字更改為沈清,沈老太太軟語相勸,打消了她的念頭。
在女將軍沈清歸隱十山后的一段時間里,天下多數(shù)沈姓之人,但凡生得一兒半女,都想將沈清二字安在頭上,以期報效朝廷受到重用,男女皆有,少時百余人,多時數(shù)千人,朝廷世家,民間作坊,涌現(xiàn)出不少女將軍的名頭。
當(dāng)?shù)毓俑畬掖螐堎N停用沈清姓名的禁令公告,效果甚微,以沈清為名,成了一股席卷朝廷內(nèi)外的浪潮,龍椅上的那位聽聞后,憤而起筆,下旨責(zé)令南陳境內(nèi)所有沈姓人家,不得取用‘清’及其近音字為名,違背規(guī)條者,逐出南陳境內(nèi)。
一時間,上至朝廷沈姓世家,下至貧民沈姓人家,紛紛趕去戶部更正自己的姓名,不敢以清自居,該規(guī)條一直沿用至今,沈清二字獨(dú)屬十山二祖一人,成了一個空中樓閣的象征,可望而不可及。
沈纖生怕聆挽塵反悔,立即從衣袖里拈出一個裝有二十兩碎銀的錦囊,塞進(jìn)聆挽塵手中,隨即差了下人去家中取尾款,這下輪到少年犯難了,他立這個規(guī)矩只是為了驅(qū)趕一眾世家子弟,圖以后清凈,要是少女一人在場,他還可以厚著臉皮改口,重立一個更狠的。
可在十幾位世家子弟的視聽下自打巴掌,饒是少年自詡學(xué)到了九書中的腹黑精髓,也是做不出這種事的。
許多人的目光慢慢從沈纖身上,移轉(zhuǎn)至那位白領(lǐng)綠袖手持折扇的男子體表,聆挽塵也不例外,落花隨流水,心里盤算著大概是能賺雙份錢的,無心插柳,成了一樁只賺不虧的生意,這種規(guī)矩以后多多益善,那些個值班站崗目睹了全過程的獄卒,心頭巨震,一次立規(guī),賺了他們百年的俸祿不止。
不出所料,那位白領(lǐng)綠袖男子也吩咐隨從返家取五百兩銀錢,訂下了躺椅的五百刻使用權(quán),交付銀兩后,沈纖施禮告退,其余眾人作鳥獸散。
待眾人走出門墻,唯有白領(lǐng)綠袖男子折返,行至聆挽塵身前,遞出三十兩銀錢,換取聆挽塵手里裝有二十兩碎銀的錦囊,聆挽塵接過銀錢,將錦囊隨手拋了過去,接住錦囊后,男子道了一聲謝便離開了,自始至終不肯多說一個字。
看著地上兩箱白花花的銀子,聆挽塵招呼獄卒過來吩咐了一些事,給了每人三十兩銀子作為辛苦錢,剛好是獄卒三個年頭的俸祿。
第二日一早,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現(xiàn)在牢獄前,正是昨日第一個吃螃蟹的沈纖,聆挽塵無暇理會,坐在牢獄里的偏僻角落,仔細(xì)閱覽一張張圖文并茂的宣紙,這些都是昨日吩咐手下人連夜搜羅來的細(xì)描人物圖。
挨得近了,可以看出上面所描繪的人物,竟是朝廷世家的公子小姐,樣貌神態(tài)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字體圓潤端正的簪花小楷,寫的是對應(yīng)者的家境底蘊(yùn)、脾氣秉性、人際脈絡(luò)。
因?yàn)槿涨按蚪坏赖木壒?,他對預(yù)定院中躺椅的一男一女頗為上心,多看了兩眼,這才知道,少女就是沈老太爺?shù)牡諏O女,沈纖,而那位白領(lǐng)綠袖搖折扇的男子,是肖家嫡長子肖玨,年歲與聆挽塵相仿。
兩家根基深厚世代交好,又都是文人迭出的書香門第,男婚女嫁互有往來,早已同氣連枝。
沈纖今日前來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看是否能得聆挽塵的通融,進(jìn)獄看望沈老太爺,被聆挽塵回絕了,他可不想屁股還沒捂熱就落人口實(shí),明文規(guī)定,獄房探親兩月一次,距上次沈家人探親才過去一月余十天,還不到時候。
看完圖紙走出獄門,發(fā)現(xiàn)少女還在竹林下侯著,竹林中央是一棵開得艷麗的桃花,移植時都是連根拔起,迅速入土,開著的桃花并未凋謝,桃樹下有一張?zhí)梢?,按十山里房屋?cè)方的竹、桃、椅方位布局設(shè)置。
見聆挽塵出來,沈纖蓮步輕移,這次只身前來,家里的丫鬟隨從都被支開了,來探探這位女將后人是愛財好色,愿意以權(quán)謀私,還是身正性直,嚴(yán)以用權(quán),畢竟昨日的桃下立規(guī),噬財之名已在各大世家傳開,錢能解決的事,在傳承千百年的世家面前,都不是問題。
只是先前拿出了四錠金燦燦的沉石,這位五品典獄長不見絲毫動容,準(zhǔn)備了一張螓首蛾眉、玉蔥擎帕遮羞容的美人圖,說是沈家愿意給聆挽塵說這門親事,圖中仕女欲拒還迎,半遮半露的很是誘人,惡補(bǔ)了近一個時辰的少年,通過畫上的眉眼、衣著,大致推測出畫中人是依附于沈家,根基尚淺的王家之女王湘意。
聆挽塵依然不為所動,只是饒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少女,年方十五,就懂得利用財色揣摩人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世家后生都是這個毛病,沈纖見金錢美人都打動不了聆挽塵,看來昨日立規(guī)并非斂財之舉,只是一個令人知難而退的手段。
這倒是真勾起了她對這位女將后人的些許好奇,更想知道女將后人兩百年才出一位的秘密,心里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通過簡單的試探,沈纖大致摸清了聆挽塵的脾氣秉性,接下來的交道分寸就好掌握了,立規(guī)圖靜,喜好田園山水,不貪財好色,這位及笄年歲的稚嫩少女,將弱冠之年的穩(wěn)重少年底細(xì)摸了個門兒清。
對付這樣的人,不能按常理出牌,投其所好,應(yīng)以動制靜,傾而伏之,說一些簡單的大白話,就是沒臉沒皮死纏爛打,恰是此類人最大的克星。
少年習(xí)九書、知險惡、懂應(yīng)對之法,少女自小習(xí)馭人之術(shù),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如虎添翼,那肖家嫡長子肖玨也算是半個人中龍鳳,卻被她吃得死死的。
年少不知兒女情長,回首方恨英雄氣短。
兩人所學(xué)各有長短,卻又有互通之處。
武侯府,烈陽西沉,近年來國無戰(zhàn)事,宮內(nèi)也太平,不用上朝的大武侯林霄賦閑在家,平日里的大忙事就是教教兒女練練拳腳,捶打捶打筋骨皮肉,今年唯一一次帶兵出京,也只是去接一個人。
家里做了一桌子好菜,碗筷也擺齊了,卻無人動筷,四個年齡不一的孩童,一會看看桌上的飯菜,到底哪個好吃開胃,一會瞅瞅父母,最多的還是看向父親身邊空出來的圓凳,那個座位是昨日才添設(shè)的。
除了父親外,家里還沒人見過這個神秘新客,據(jù)說以后會在家里長久居住,父親專門收拾出一個院子供這位客人歇息,早飯、晚膳和他們坐一桌。
腳步聲臨近,大武侯面色平靜,其余人都是轉(zhuǎn)頭看向門口,一位身著五品官服的典獄長,走進(jìn)廳內(nèi)對林霄夫婦問了聲好,并報上自家姓名,露了笑容,至于四位小童,只是記了個熟臉,待對方回應(yīng)后,才摘下紗帽緩緩落座補(bǔ)齊空位,來人正是被大武侯一路護(hù)送進(jìn)京的聆挽塵。
分配官職后,上面依照慣例想給他尋一處宅子,但京城內(nèi)適合做官邸的閑宅緊缺,都被各大世家瓜分殆盡,一時間竟找不到好的去處,聆挽塵不知是懷著感恩的心,還是揣著報仇的禍水,主動上書,請求在大武侯的府邸內(nèi)安置一間別院即可。
不求奢華,只圖安靜。
此事于情于理都不合,作為一國之主,也不能拍案定音隨意決斷,還得問問當(dāng)事人的意愿,龍椅上那位專門召林霄進(jìn)宮商談此事,說是商談,其實(shí)也只是走個尊重人臣的過場,哪個為人臣子的,會為了家里多雙碗筷而惹得龍顏大怒,況且還是女將后人,皇帝老兒將折子遞給林霄看過后,其想也未想,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只是心里一直揣摩聆挽塵此番舉動的用意,擔(dān)心引狼入室的大武侯,昨夜找到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少年也沒藏著掖著,說是想借他一品大武侯的顯赫身份,震懾宵小,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況且住在大武侯府內(nèi),即便在外惹了麻煩,也沒有幾人敢上門找他算賬,自己女將后人的身份于侯府而言,多少也算是錦上添花,龍椅上的那位對侯府自會多加照拂一二。
少年說得情真意切,護(hù)送少年進(jìn)宮的那幾日,對少年的脾氣秉性也有一定的了解,林霄已是信了八九分,剩下那一二分還得留待日后觀察,畢竟人心外還隔著一層肚皮,真真假假,少年住進(jìn)侯府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不能有絲毫怠慢,起碼的待客之責(zé)要盡到。
四個孩童,三男一女,全是林霄膝下的孩子,林霄上頭還有一個大姐林芝和大哥林槿樓,武侯府的人丁興旺,歷代不缺男爵,就是在舞文弄墨上弱了些,近幾年與肖沈兩家走得近,大概是想著從那兩家引入點(diǎn)天生好文的基因,彌補(bǔ)短處,林霄的夫人就是沈纖的二姑,沈芯。
南陳世風(fēng)開化,兒女意愿大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求婚嫁娶,全憑自己本事,這門親事并非父輩安排,而是林霄自己求來,大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林槿樓常年戍邊,兩人一年歲月也難得回家?guī)状?,母親早逝。
因林霄在武煉一途上天賦遠(yuǎn)遠(yuǎn)蓋過林槿樓,而立之年就達(dá)到了承襲大武侯爵位的條件,林老太爺早早脫下官袍盔甲,云游四海,至今行蹤不明,也不知道回來時是獨(dú)身,還是四條腿,亦或是三張口,家里莫名多出一張同桌吃飯的嘴,性情也與自己有幾分相投,林霄心底其實(shí)是有兩分喜色的,只是臉上看不出來。
飯吃到一半,因林家家規(guī)很嚴(yán),長輩不放碗筷,晚輩不得提前離桌,也不能出聲言語,吃得摸肚皮的四個孩子,明亮的眼睛一直盯著聆挽塵,也不知是不是想在那張臉上找出一點(diǎn)林霄的影子,算上爺爺和正書史,這位新客是他們見過的第三位像父親一樣壯實(shí)的人。
聆挽塵一時玩心大起,擠眉弄眼扮鬼臉,逗得幾個孩子臉色通紅,硬憋著不敢笑出聲,知書達(dá)理的沈芯也在一旁忍俊不禁。
林霄平日里總是板著臉不言茍笑,家里的下人媽媽們可沒有幾個活潑娛樂的性子,扮鬼臉逗趣對四個孩子而言,難能可貴。
聆挽塵住的是東房偏院,以前就是用來養(yǎng)些花花草草的,四五十株,牡丹月季占多,都是觀賞怡眼,不作藥用,府內(nèi)只差了兩個伙計(jì)專門打理,人跡罕至,這次收拾出來,靜得落針可聞。
清早紅日初升,暖光通透,陣陣馨香撲鼻,正是少年心里想要的樣子,只是少了竹子和桃花,這兩樣最能助他靜氣凝神的卉植,蘊(yùn)了近十年的習(xí)慣,走到哪就想帶到哪,武侯府的院子他又不敢像在牢獄前頭那樣“大興土木”,擅自移植竹桃入內(nèi)。
別人家的東西,只能客隨主便。
睡夢之中,聆挽塵仿佛回到了十山那兩顆粗大青松下,抬頭不見頂,入云能遮月,每逢金秋時節(jié),滿地的松針,柔軟了腳下的路面,不愿困在枝頭的松塔掉落,濺起一灘小黃,三兩成群的巨尾松鼠,出沒枝干間,往往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看到全身,花費(fèi)許多心思也沒能馴服一兩只伏臥指掌,能摸一摸尾巴,就算是撞到好黃歷了。
沿著兩棵巨松中間的山路一直往上走,半山腰一戶人家炊煙裊裊,一位老漢側(cè)臥在躺椅上,神情悠然自得,一位老婦起鍋端盤,瞇眼微熏。
原先本是有說有笑,魚與熊掌兼得的局中人,而今夢回,以局外人置身旁觀,當(dāng)初與回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境,不知為何,夢中的少年竟無來由地號咷大哭,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
一縷陽光照進(jìn)窗臺,雙眼猶有淚痕的少年,抓住被褥猛然驚起,過于真實(shí)動人,少年很怕自己真的就這樣在武侯府哭了,那般無助,幸好是一個無聲夜。
夢境之外,他并未哭出聲,只是眼角雖已干透,卻留下兩道淺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