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趕來,并未撞到北楚軍隊,南陳山河無恙,聆挽塵走上了官道,本想從驛站要匹馬,能節(jié)省不少時間,但官道上的各大驛站如今最緊缺的物資就是馬匹,都耗在打仗上了,五萬禁軍一路奔襲馳援,把南陳驛站登記在冊的三萬余匹馬全騎走了,如今的驛站只供歇腳,無馬可借。
新的一批至少得兩年后才能投入使用,很多還只是小馬犢,擔不起重力,養(yǎng)大后還要花點時間訓練,否則不親人,容易出人命。
遠遠望見京都城門的青年,看了半天也沒動身,就這樣望著,身下騎了一頭騾子,是他從一個農人手里買來的,一身銀盔黑甲也換成了粗布麻衣,把身上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抵押出去,民間偏方,把馬和驢關在一處誕下的產物,既有馬的腳力,也有驢的耐力,就是配不了種,不然早就成為驛站的新寵了。
聆挽塵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沈芯一家人,特別是林挽初那小丫頭,雖然林霄不是因他而死,但他不想把林霄的死訊帶進武侯府,至少不是由他第一個親口說出來,不知道武侯府的人是否已經知道林霄戰(zhàn)死沙場,知道了還好,這樣他心里會少很多壓力,如果不知道,他實在不知如何開口,還有王洌所在的王家,沈家倒還好,因為是書香門第,無人參軍,近幾年又有陰盛陽衰之象,無人傷亡,最多是給別人家致哀。
不過不管愿不愿意,該面對還是要面對,兩腳輕輕踢了踢騾子,心情沉重地進了南陳京都,往日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今天顯得有些蕭條,路上行人稀疏,偶爾見到幾個,也都是神色慌張,左顧右盼,就像是剛剛摸了別人錢袋子,害怕被人發(fā)現的扒手,聆挽塵翻身下了騾子背,攔下一個神色匆忙的路人問話:“京城內發(fā)生了何事,大白天的,這些街道兩側的商鋪怎么不開門做生意?”
被攔下的那人以為聆挽塵是個外地人,他可沒有去過留園觀戰(zhàn),也沒有去湊千衛(wèi)選拔的熱鬧,林霄統領的千衛(wèi)護送聆挽塵進京時,他也沒有伸長了脖子看,自然不知眼前的青年就是女將后人,匆匆與青年說了幾句就逃命似的走開了。
“南陳要變天了,這次與北楚打仗,皇上把護衛(wèi)皇宮的禁軍全都調去了戰(zhàn)場,前兩日傳回消息,大武侯林霄慷慨就義,五萬禁軍折戩沉沙,就連女將后人在內的千衛(wèi)都飲恨九泉,那可是南陳最后的兵力,如今的南陳無兵可用,只有一些權貴世家豢養(yǎng)的私兵和府衙捕快,北楚那邊雖然無余力侵犯我國疆土,可周圍幾個附屬小國蠢蠢欲動,國內幾個較大的城池也想割地為王,皇上親自趕去大涼山求援,沒想到這次大涼山竟然傾巢而出,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北楚那邊竟然也有一股和大涼山相似的勢力,他們在兩國交戰(zhàn)時都沒有出手,這次出山只是阻攔一群吃人眼珠子和心包的怪物。”
聆挽塵還想問,那人不耐煩地打斷青年:“別耽誤我回家的時間,看你風塵仆仆,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給你一句忠告,入夜之前一定回到家關緊門窗?!?p> 既然林霄的死訊已經進了武侯府,聆挽塵少了一項顧慮,騎上騾子一路狂奔至一棟府邸前,這棟宅子大概有三百平,只相當于武侯府的一處偏院,但內景布置得很是唯美,門口兩棵青松,翠渺挺拔,院子中間是一篷節(jié)節(jié)攀高的竹林,竹林中間是一棵只開花不結果的桃花樹,桃花樹下有一張?zhí)梢?,香木為身,金絲為枕,東南角有一棵黃花梨,東北角是一棵紫檀樹,西南角是一株矮腳梅,終其一生最多也只有兩米高,西北角住著兩株眉目傳情的蘭花,像是一對新婚夫婦,東南西北四個正方位,則是統一栽種一棵常青樹。
這處宅子是聆挽塵為沈纖布置的婚房,成了婚,就不能再住在武侯府或者沈家了,一來是辦事不便,夫妻之間的那點芝麻事可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二來也是因為春桃的死讓聆挽塵對武侯府的東方偏院有了些許傷感,前者主因,后者次由。
翻身下了騾子,來到門前就要推門而入,卻發(fā)現門被閂上了,而且閂得很緊實,他加大力道也推不開,再往上加力就是破門而入了,不得已喊了兩聲沈纖的名字。
屋內
正在躺椅上小憩的沈纖被驚醒,為了方便,這張?zhí)梢伪获鐾靿m設計得很寬,說是一張床也不為過,足夠兩三人在上面翻滾,沒你們想的那么邪惡,就是專門供午后休息用的。
和沈纖睡在一處的貼身丫鬟睡眼朦朧,喃喃自語:“小姐,你是不是又夢見姑爺了,雖然我也很想見姑爺,可千衛(wèi)全軍覆沒的消息都傳回京都十幾天了,在姑爺之后去的大武侯也死了,如果姑爺還活著,肯定早就回京都來見你了?!?p> 也是,沈纖心中自嘲,從知道聆挽塵死訊的那天起,她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近幾日又有一群掏眼挖心的怪物肆虐京都,人人自危,搬到這處宅院就帶了貼身丫鬟,院子里頗顯冷清,前不久買了兩只學舌的鸚鵡,進家還沒幾日就不翼而飛,自己才成婚不足一年,就成了寡婦,往后的日子也不知怎么過,回娘家?
就要重新躺下和貼身丫鬟抱作一團休息,門那邊又傳來了一道急切的喊聲,這次不止是沈纖猛然驚起,貼身丫鬟的睡意也被這一聲喊得一掃而空,她睡在外側,下躺椅的速度比沈纖快了不少,先小姐一步跑到門口,費力拿下三道門閂,打開房門,沈纖剛好趕到,四目相對,貼身丫鬟剛想請姑爺進門,已為人婦的少女跨過門檻撲進青年懷中,淚眼婆娑,大多數的喜極而泣,都是在失而復得之時。
貼身丫鬟悄悄回屋進了廚房,外面的事她插不上手,更插不上嘴,能做的就是給死里逃生的姑爺燒頓豐盛飯菜,沈纖勒著聆挽塵的腰,勒得很緊,青年也不知道柔弱少女哪里來的力氣,竟比洞房花燭夜夾他腰的雙腿還有勁。
今天街上沒有幾個行人,不過青年在這方面的臉皮向來不夠厚,一手摟著少女的腰肢,一手輕抓肩膀,將沈纖旱地拔蔥抱進了院門,后知后覺的少女松開雙臂,抬起埋在青年懷中的倩首,呆呆望著聆挽塵,自己差點就破了京都世家小姐里最快成為寡婦的記錄,聆挽塵沒松手,就這樣摟著沈纖,低頭凝視她的雙眼,騰出一只手來替她擦去眼角淚痕,說了一聲對不起,沈纖踮起腳尖獻上香唇,丈夫是去打仗保家衛(wèi)國,何來對不起!沒有前線將士們豁出去的性命,哪有南陳萬里河山大好。
兩人耳鬢廝磨許久,直到貼身丫鬟叫吃飯才分開,上了飯桌,沈纖不聞不問,不是她不想知道戰(zhàn)況何等慘烈,大武侯林霄都埋骨沙場,她又怎么會不想知道自家丈夫是如何死里逃生,才能完好無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要說聆挽塵是個逃兵,她定是不信的,女將后人是一個逃兵,這對于南陳而言得是多大的丑聞,恐怕會在第一時間就傳回京都,小道消息滿天飛,但探子帶回來的諜報是千衛(wèi)全軍覆沒,身為千衛(wèi)統領的女將后人也沒有幸免于難。
心思玲瓏的她只是不愿再揭一次丈夫的傷疤,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可能親眼見到了林霄未寒的尸骨,沈纖知道,重情重義的聆挽塵早就打心眼里把林霄這位虛長他近二十歲的大武侯當作哥哥般對待,否則也不會請林霄夫婦作為她夫妻二人結為連理的證婚人,其中就有一個“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道理。
大大咧咧的貼身丫鬟可想不到這些,等姑爺把菜都嘗了一遍,聆挽塵吃飯喜歡挨個夾菜,一般不會把筷子連續(xù)伸進同一個菜盤子兩次,都是輪著來,有次還被沈纖的貼身丫鬟打趣說:“姑爺,你要是做了皇帝,后宮佳麗三千,肯定不會有被冷落之人,那些個層層篩選的豐乳肥臀,一定都會被你嘗一遍!”
當時的沈纖用筷子使勁敲了敲貼身丫鬟的碗沿,暗示丫鬟要懂得分寸,切不可口無遮攔,她這個“正宮娘娘”還在當場呢,聆挽塵的還擊讓得沈纖揚嘴輕笑,貼身丫鬟卻是臉色漲紅,不服氣地挺了挺胸前的波濤,欲與沈纖試比高,她和小姐可是同歲,該長的地方一樣沒落下。
“那可不一定,你這個陪嫁的貼身丫鬟,我就沒碰過一個手指頭!”
這次做了五菜兩湯,當看到姑爺夾了第五道菜入口嚼碎咽下時,貼身丫鬟掐準時機問:“姑爺,你能不能給我們講講,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傳回來的諜報說千衛(wèi)全軍覆沒,南陳北楚攏共死了上千萬將士,小姐聽到你的死訊,可是連著做了好幾天的噩夢,每次半夜醒來都是大汗淋漓?!?p> 桌子下面,聆挽塵見不到的地方,沈纖抬腳踩在貼身丫鬟的腳背上,不過為時已晚,還是讓這丫鬟把問話說全了,因為踩得不是特別重,丫鬟只當是小姐伸展腿腳無意碰著她。
聆挽塵扒飯的筷子懸在嘴邊,橫呈千里的殘肢斷臂,血流成河的猩紅畫面,一道被五柄長矛貫穿四肢咽喉,釘死在地上的背影,一個提著茶酒頻頻造訪武侯府偏院,拿著自己在留園一戰(zhàn)后的一句話當借口,自己說那是客氣話,做不得真,那家伙卻總是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你現在說自己是個小人,我也只當你是個君子,別想忽悠我。”
纏著自己指點拳腳的副將,力竭之后被人一刀劈爛了左胸,手底下的其他千衛(wèi)大致也是這么個下場,還有其余幾百萬將士,他們拼死一搏,不是為了自家將軍能升得有多高,自己沾一沾“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榮光,而是因為知道自己身后有著妻兒老小,也許北楚那邊有管控下屬極嚴的將帥,不準屬下奸淫擄掠,可誰敢把這個奢望寄托在敵軍將士的身上,哪怕這個人是千萬軍卒敬仰的儒將。
聆挽塵上了戰(zhàn)場的第一個念頭,不是獨善其身,本來歷代先祖自傳里的精髓,就是教他如何在險境中獨善其身,包括親爹在內的九位老祖宗,著書立傳告知他人世間的險惡,都是想告訴他,他十山一脈是單傳,不論男女,一旦沒了命,就徹底斷了根,否則也不會給他留下一座橫跨山河歲月兩千多年的臥龍窯,為的就是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保他一條小命。
可有了沈纖的這個羈絆,兩人已有了肌膚之親的夫妻之實,春桃的以死相護,待他如親人的林霄一家,其中不乏算計暗害,如榜眼郎家鄉(xiāng)外的千人圍殺,可終歸是在不知不覺中推翻了他從十山九書里豎起的那道墻壘。
踏上戰(zhàn)場的那一刻,他的念頭與萬千將士一樣,并未因自己的女將后人身份而有絲毫不同,為的就是能讓沈纖以及更多他在乎的人有個安身立命之所,這些人往后的日子會過成什么樣,他無從得知,只知道不能壞在自己手里。
看著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的姑爺,貼身丫鬟這才明悟小姐踩自己腳背的用意,可是閉嘴已經來不及了,姑爺的傷疤被她碰巧揭了下來,小姐吩咐過往后的日子里,只要她還在這院子里住一天,就不能提起春桃兩個字,小丫鬟一直銘記于心,因為那是姑爺來南陳后的第一塊傷疤,一提起來就很疼的那種,這次連大武侯林霄都埋骨異鄉(xiāng),姑爺一手篩選,親自訓練了四年的千衛(wèi)也都盡數死絕,據說近期肆虐京都,那些在半夜里挖眼掏心的怪物,就是從兩國交戰(zhàn)之地飛出來的,不難想象,上千萬將士的眼珠子和心包肯定也被那些怪物掏了,這塊疤比起春桃之殤,只會讓姑爺更疼!
明白過來的貼身丫鬟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手拿著一只筷子,低頭數著碗里的米粒,都不敢伸筷子夾菜,姑爺雖然貴為女將后人,等同南陳皇親國戚,卻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把情義看得很重,小姐經常說姑爺把林霄的小女兒寵得比宮里的公主還嬌貴,林霄夫婦待林挽初都沒那么好,平時待她這個丫鬟,也是像待妹妹,沒有半分越矩行為,并沒有因自己是陪嫁過來的通房丫鬟,就隨意輕薄。
越是這樣,她的愧疚便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