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境內(nèi)的瑯琊山南,一支三萬人的兵馬走走停停,時而駐足欣賞道北的山景和道南的芳草。與其說是前來勤王,倒不如說他們是來觀光的。
郗鑒到當涂打了兩仗,徐州兵折損過半,而蘇峻和祖約還懶洋洋的走在滁州境內(nèi)。
“蘇將軍,你青州雄兵不是有三萬嘛,怎么只來了兩萬?”祖約這一問,蘇峻反唇相譏:“祖將軍,你壽州精銳也只出了半數(shù)嘛。”
二人相視一笑,心知肚明。
韓晃帶著一萬人馬防守青州,祖約也不敢舍棄老巢,留下一萬人駐守。勤王歸勤王,后路可不能斷,實力也要有所保留。
他們誰都知道,王敦久經(jīng)沙場,精通兵法,士氣正旺,而自己攢下這點家底不容易,那是立身存世的根本,榮華富貴的保障。
若是失去了這點家底,不僅司馬紹不會高看一眼,隨時還可能被臥榻之側(cè)的趙人給滅嘍。
“停,大軍原地休息!”路永令旗一揮,身旁那個姓管的文書湊了過來:“副將軍,半個時辰前剛休息過,怎么又要休息?這樣何時才能到京師!”
路永笑道:“急什么,當然是等雙方分出勝負嘍?!币慌缘挠H隨傻乎乎的問道:“那咱們幫誰?”
幾人聲音不大,還是刮入到前面不遠處并肩而坐的兩位主將耳中。蘇峻祖約頗為默契,對視一眼,心里給出了答案——自然是幫勝者!
正得意時,路南兩騎疾馳而來:“蘇將軍,快,快!”
這是蘇峻派往京師打探消息的游騎,連呼兩個快字,蘇峻臉色不悅,怒問道:“怎么,皇帝嫌我們太慢,又派人來催是嗎?”
游騎沒有下馬,直接稟報:“大將軍王敦死了,陶侃反水,協(xié)助王師剿殺荊州大軍,估計仗快要打完了?!?p> “什么?”蘇峻氣急敗壞,驚嘆道:“怎么會這樣!大軍火速開拔,不到建康不準休息,快走!”
祖約也吆喝道:“打起精神,凡是掉隊者一律扣發(fā)軍餉!”
游騎緊緊跟在一旁,在馬背上稟報詳情。蘇峻前后斟酌許久,此時再按原計劃奔赴京師,再乘船溯流而上,等到了蕪湖,甭說吃肉,湯都沒了。
在疾馳的馬背上,蘇峻還有本事攤開輿圖,目光落在一處險峻之地—采石磯!
聞聽胞兄王含自亂陣腳,撤兵回蕪湖,士氣大潰之下,又被陶侃和郗鑒前后夾擊,損失半數(shù)戰(zhàn)船。
蘇醒不久的王敦大怒:“我兄老婢耳,身為主帥怎能自亂陣腳。別說我還有口氣,就是真死了,也要秘不發(fā)喪,真真是愚蠢透頂!此番大事去矣!”
王敦掙扎著下床,對著身旁的參軍殷羨恨恨說道:“我當親力而為。”剛站起身,又覺頭昏,心口似壓著一塊巨石,只得再次躺下。
“大將軍,大將軍!”錢鳳丟盔棄甲,衣裳殘破,跪倒在床前,聲淚俱下。“大將軍,大軍完了,你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咱們該如何是好?”
“我命不久矣,此乃上天不佑,上天不佑!”王敦胸口起伏,難掩心中不甘。
此番冒死一搏,功敗垂成。原來可以篡位稱帝,但蒼天不給自己時間,只好認命。只可惜了鞍前馬后追隨自己大半生的這幫僚屬和兄弟,將來必遭清算,與其為自己殉葬,還不如給他們一條后路。
“錢鳳,莫哭,趁老夫還有一口氣在,你等綁了我,獻至闕下,以作歸順朝廷的資本,應(yīng)該還能保住一條性命?!边@是王敦的肺腑之言。
“不,絕不,屬下為大將軍生,為大將軍死,此生絕不歸順朝廷!”
“唉,何苦呢?本想換了江山,咱們青史留名,共享榮華富貴?!蓖醵仡D了頓,平息一下氣息?!拔依δ銈儯瑸榻裰?,只有解散眾兵,歸身朝廷,保全門戶,以洗刷罪名,求安身立命之本?!?p> “大將軍休再提及此事,屬下打算率殘部潛進采石磯,北上投奔趙人,待借得石勒精兵,再為大將軍復(fù)仇!”
王敦濁淚滾滾,內(nèi)心一陣悲涼。余光掃視一圈,問道:“應(yīng)兒呢?”
旁邊殷羨回道:“公子和王含將軍說是接到荊州來信,來不及辭行,二人乘快船趕往荊州去了?!?p> “哦,應(yīng)該是允之的父親,聽說他并未去會稽赴任,司馬紹派他去荊州,就是要搗毀我等老巢啊?!蓖醵孛靼走@是朝廷的離間之計,嘆息道。
不好!王敦突然想起什么,又掩口不言,心里明白了這是堂弟王導(dǎo)的計謀,心里痛苦的念叨著:“只可惜他們父子倆了!”
當夜,一代梟雄王敦,足以顛覆大晉江山的大將軍、荊州刺史凄慘的合上了眼睛,錢鳳一直等到親自安葬了他,才揮淚離去。
蕪湖大營,大軍一哄而散!
王敦彌留之際,說出一句讓身旁所有人都難以捉摸的話:“老匹夫,你應(yīng)該明白我此次起兵的用意,可別忘了那夜的書房之謀,今后,烏衣巷勝敗興衰全靠你了……”
式乾殿上,明帝焦急地等待著前方戰(zhàn)況,這是其登基以來最大的最為嚴峻的考驗,若再次失敗,王敦絕不會再有半分仁慈,別說皇位不保,司馬家族都可能被滅門。此時心急如焚,彷徨無計。
通常而言,在人事不濟人謀不力之時,常常會求助上天,就像常人在悲苦絕望時常常會哀嚎一聲:“天哪!”
“王內(nèi)侍,拿策來?!彼^策,就是一種占卜工具,一根根小竹片上著明數(shù)字,就像古時的蓍草,用來推算歷數(shù),逆知節(jié)氣與日辰之將來。
“陛下,算什么?”
“算算這皇位能傳幾世!”明帝直抒胸臆,無所隱晦,殿上的宮人侍女聽著無不膽戰(zhàn)心驚,生怕算出的結(jié)果不妙惹皇帝動怒。
若真是上天不佑,他們就成了前朝宮人,落在亂兵手里會是什么下場!
“啪!”一根竹簽飛了出來,覆在地上。明帝看著王內(nèi)侍,王內(nèi)侍猶豫不前,他不敢撿,萬一策中的是二或者三這樣的數(shù)字,皇帝還不當場驚厥過去!就是朝臣怪罪下來,自己也難辭其咎。
明帝窺破了他的心思,自己走下御案,俯身拾起,慢慢翻開一看,那數(shù)字像一把尖刀直插入眼中。
是個大大的“一”字。
明帝握簽的手在顫抖,心口在流血,難道大晉的基業(yè)真要毀在自己手里?
王內(nèi)侍雙腿篩糠,他偷偷窺見竹簽上所書,不由自主跪了下來:“陛下,占卜之事,不宜當真啊!”
階下只有王導(dǎo)叔侄肅立,他們站了多時,雙腿酸麻而不敢走動,只能偷偷換著腳歇息。王內(nèi)侍的表現(xiàn),王導(dǎo)看在眼里,慌在心里。
“王司徒,朕策了個一字,你說說看,自朕起,這大晉江山是否要一世而亡呀?!泵鞯蹟D出一絲微笑,望著階下。
這對叔侄雖和王敦一族,關(guān)鍵時刻站在朝廷一邊,兩次獻計使得叛軍遭遇重挫,功莫大焉??蛇@占卜的結(jié)果,還是他王家造成的。
叛軍若真的殺進京師,自己也絕不會放過王家。
“陛下,罪臣以為,這是上上之簽,大吉之兆!”
“哦?愛卿是眼里糊涂還是心里糊涂,這是個一字,不是萬字!阿諛奉承之話,朕不想聽?!?p> “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這一字就是上蒼告知陛下,今后大晉江山既清且寧,天下莫不歸心!”
明帝懸著的心放下,繃緊的肌肉松開了,向階下人投以善意的眼神,十幾名侍立著的宮人太醫(yī)長長的出了口氣。
不一會,好消息真的來了。
這下該王導(dǎo)松口氣了,他方才所言的確是胡謅。
吉祥話諂媚語,世人都愛聽,即便結(jié)果不是這樣。他知道此時此刻只能挑好聽的說,多虧他反應(yīng)迅速,而且博覽群書,及時記起前人曾說過的這句應(yīng)景之詞。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天大的好消息!”庾亮探清戰(zhàn)況,搶先來報:“王敦死了,王含王應(yīng)父子逃至荊州,船漏沉江,皆溺水而亡。這下王家全……”
“庾愛卿!”明帝高聲打斷了庾亮。
庾亮這才發(fā)現(xiàn),王導(dǎo)赫然在座,自己一聲興奮,口無遮攔,完了兩個字險些脫口而出,尷尬的垂下腦袋。
嗯?庾亮忽然發(fā)現(xiàn),罪臣王導(dǎo)竟然坐著,自己身為功臣,皇帝卻并未賜座。難道這老匹夫靠著獻上大義滅親的那一計,又重新得到皇帝的信賴?
庾亮越想越氣,極力咽下心頭的憤懣。
“叛軍殘余呢?懸賞告示上所列的要犯哪去了?”
“啟稟陛下,參軍錢鳳在采石磯被蘇峻擒殺,參軍沈充逃回吳興老家時被舊部所殺,還有參軍殷羨,王敦敗后,他率領(lǐng)百余人投降陶侃,還指出了王敦下葬之地。”
王導(dǎo)嘴角抽搐了一下,不露聲色,靜靜在聽著。心里面除了桓彝,又記住了殷羨的名字!
“好,朕決不食言,姓殷的暫不追究,準其戴罪立功。蘇峻殺了錢鳳,大功一件。沈充逆賊,尤為可惡,明知走投無路,仍拒絕朕的招降,此番終于授首。殺死沈充的那個舊部,賞三千戶侯?!?p> “下旨,三日后舉行朝議,賞功罰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