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已是臘月,離新年正旦還有大半月,按照大晉傳統(tǒng),新君一般在正旦之日進(jìn)行登基典禮。
而這半個月,幾乎所有的京官和地方州郡的長官大都在褚蒜子和幾位要臣的唇齒之間安排妥當(dāng)。
但是,桓溫是否出任荊州刺史卻幾番擱淺,爭論不休,最大的阻礙當(dāng)然是猶豫不決的褚蒜子。
“姐,桓溫的能耐,朝野誰不清楚?放他去了荊州,無異于縱虎歸山、放龍入海,放了容易收住難,斷不能準(zhǔn)!”
滿臉肉疙瘩的褚建極力勸阻褚蒜子。
“那你說怎么辦?”
褚蒜子也拿捏不定,令她覺得不安的是,每天都有人在謗函投書,奏請朝廷重用桓溫,這,正如桓溫所料。
可是,她轉(zhuǎn)念又一想,以他在京師的民望,留在京師似乎也不安全。
還有,朝中幾個老臣,以何充為首,也要求重用桓溫,就連她爹褚裒都為他說話,勸女兒還得為朝廷著想,不要廢置人才。
褚建不解道:“那為何非要安排荊州呢?據(jù)說,自陶侃時荊州兵就非常勇猛,王敦時又是叛亂的老巢,桓溫去,不會如法炮制擁兵自重吧!”
刀疤臉褚華神色陰森,他卻有自己的看法。
安排桓溫去荊州最為合適,他去了,庾爰之豈肯拱手讓權(quán)?強(qiáng)龍難壓地頭蛇,動起手來,不管誰勝誰敗,褚家都可以收漁人得利之好處。
“你這借刀殺人固然是好,可要是桓溫勝出呢?”褚蒜子擔(dān)心的正是這一點(diǎn),疑問道。
褚華笑道:“姐,你太高看他了,他能勝得了庾爰之嗎?即便僥幸勝了,西邊還有蜀人,北邊還有趙人,咱們?nèi)绻僭诮莶迦胍粋€楔子,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藩籬?!?p> 褚蒜子心動了,但還是不甘如此,因?yàn)榛笢卦?jīng)多少次絕處逢生,讓人后怕。
這樣的算計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吧?
先這樣,明日幾個重臣還要再議此事,看看再說。
“對了,聃兒登基,你們兄弟作為國舅,都有任用。從今后,咱們褚家就要大展宏圖直上九霄,你們都要給姐姐爭氣,給褚家爭氣。”
“放心吧,姐蟄伏了那么多年,終于嶄露頭角揚(yáng)眉吐氣,迎來了褚家的天下,今后孰敢爭鋒?”
褚華驕矜自得。
褚建似有憂色,道:“姐姐雖貴為太后,爹爹也要職在身,不過終究還有些單薄,咱們不是還有一個家族可用嗎?”
褚蒜子一聽,便知道是誰家,她曾考慮過。這不,事情千頭萬緒,一下子給忘了。
“姐想起來了,這些日子太忙碌,就是不知他們意下如何?要不,你去給姐姐帶句話,只要他們愿意,朝廷一定厚待!”
“好,過兩日小弟便去一趟,肥水終究不能流入外人田!”
褚蒜子寢宮,關(guān)于桓溫的任命,還在進(jìn)行最后的爭論。
從褚家姐弟的反復(fù)無常和猶豫不定中,穆帝司馬聃看出了問題的癥結(jié),褚家容不下桓溫。
可是,派桓溫去荊州,既是先帝康皇帝的意思,也是自己和何充商量好的,如何讓桓溫順利成行,穆帝動了不少腦筋。
今日的廷議中,他一反常態(tài),瞥了一下何充,主動開了金口:
“朝野洶洶,臣民沸騰,若再遷延不定,朝廷的信譽(yù)何在?朕的圣望何在?母后,諸位卿家,桓溫之事,今日須拿出意見,不可再耽擱?!?p> 何充配合的問道:“敢問陛下的意見呢?”
“朕以為,桓溫之才之德,應(yīng)留京師,任以要職,輔佐政事?!?p> 褚蒜子更不愿桓溫留在京師,馬上出言阻止。
“皇兒,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一則,京師要職基本上布置妥當(dāng),二則,你父皇在時,桓愛卿臥病在家,并無寸功,雖說有護(hù)駕之舉,那也是為臣之職,若驟登高位,難以服眾?!?p> 穆帝司馬聃反駁道:“母后,護(hù)駕之功還小么?還有,他不是揪出了弒君的元兇巨惡了嘛,難道這些還不夠?”
“哀家說了,護(hù)駕乃人臣之本分,至于揪出庾冰,沒有武陵王、會稽王還有錢太醫(yī)發(fā)軔于前,驚動了老賊,他焉能立功于后?”
穆帝還想爭辯,褚蒜子道:“好了,好了,聽聽諸位卿家再說,他們都是經(jīng)歷幾朝的元老,皇兒要多聽聽他們的意見。武陵王,你說呢?”
司馬晞道:“太后所言極是,臣以為,既然他有本事,不妨到困難一些棘手一些的州郡先歷練一下,既發(fā)揮其所長,又可樹立善治之功,為新君登基獻(xiàn)禮?!?p> 何充補(bǔ)充道:“老臣附議,眼下,最困難最棘手的莫過于荊州了?!?p> “你們這是要將桓溫驅(qū)逐出京,太讓人寒心了吧?”
穆帝快速瞥了一下何充,又高聲言道:“而且荊州龍?zhí)痘⒀?,十分兇險,朕看斷不可行。即便要到州郡歷練,那也可以到蕪湖、宣城、滁州,離京師不遠(yuǎn),且相對太平富庶,朝廷有事也好就近咨謀?!?p> 司馬昱見同僚的意見基本一致,也急著插上一句:“陛下,真金不怕火煉,臣看去荊州也可以?!?p> 穆帝佯裝無奈,轉(zhuǎn)向褚蒜子問道:“母后,你看呢?”
褚蒜子也佯作惋惜之狀,點(diǎn)點(diǎn)頭:“既然諸位都這么說,哀家看就這樣吧。”
她想,既不能讓他留在京師,也不能呆在京師附近的州郡,防止他和皇帝多走動,看來也只好去荊州了。
眾人退去,穆帝神秘兮兮的喚住了何充,二人拊掌一笑。
“陛下戲演的真好,若不如此,還真成不了?!?p> “何愛卿,你也配合默契喲,施出煙霧,讓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回事,還以為我們委屈得很哩!”
其實(shí),君臣二人都想把桓溫放到荊州,當(dāng)然別有深意。
不過,他們就怕褚蒜子反對,這才由皇帝先提出留在京師,讓褚蒜子討價還價,何充再迂回前進(jìn),一步步將荊州引了出來。同時,也一步步將對方引了進(jìn)去。
君臣二人唱了個雙簧,為桓溫贏得了一個差事。
當(dāng)然,穆帝是要借此試探褚蒜子,她對桓溫的真實(shí)態(tài)度,是用還是棄?還有對自己今后執(zhí)政的態(tài)度,是松還是緊?
荊州終于得逞所愿,可是,穆帝還有擔(dān)憂。
“何卿家,庾爰之五萬大軍在手,他肯讓給桓溫嗎?如果他擁兵自重,不肯想讓,估計桓溫難以得手?!?p> 何充卻不以為然,安慰道:“桓溫足以制服他,陛下勿憂?!?p> 一葉落而知秋,從這一件事來看,褚蒜子對桓溫仍是防范和排斥。而且,功勞越大,能耐越大,越是如此。
不僅如此,她對穆帝也心存戒備,今后會借臨朝聽政大權(quán)逐步壓縮兒子的施政空間。
年終歲尾,夫子廟一帶客流如織,比往常更加熱鬧。
南來北往的年貨擺滿了街道兩側(cè),商販奮力的吆喝著,公子衣冠楚楚,小姐花枝招展,平頭百姓則一身素衣,來這里采買年景所需之物。
他們似乎并不受時局的波及,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著自己的日子。只要囊中有銀子,缸里有米糧,至于式乾殿的御座上坐的是誰,并不重要!
桓溫三人素衣小帽,作尋常打扮,特意來這鬧市兜上一兜。因?yàn)檎┲螅家庀聛?,就要遠(yuǎn)離京師了。
而且,臨行前,他們還要到酒樓去看一看。
三人難得這般閑散,也就隨波逐流,哪里熱鬧就湊向哪里。途經(jīng)學(xué)宮,仍舊是蕭瑟得像寒冬的天氣一樣。
桓溫?fù)u了搖頭,想起當(dāng)年王謝名士在不遠(yuǎn)的一處茶樓里清談時的天壤之別。
拐至酒樓附近,一個尋常的巷口引起了三人的注意!
酒樓西邊一處巷口,人頭攢動,里三層外三層,密密匝匝,圍觀之人嘖嘖驚嘆,卻又連連搖頭。
三人擠進(jìn)去一看,階上坐著一個白發(fā)老嫗,垂著頭,一言不發(fā),腳前放著一個竹籃子,里面盛放著幾十只扇子,明碼標(biāo)價,一兩銀子一把。
劉言川笑道:“建康城里怪事很多,寒冬臘月賣扇子,還這么貴,一兩銀子足以買一百把扇子,窮瘋了吧?!?p>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把這當(dāng)成了樂子來看。
誰知老嫗絲毫沒有嗔怒,而是不緊不慢,展開一把扇子,在眾人眼前四下晃了一晃。
人群中發(fā)出驚呼:“哎呀,怪不得這么貴,原來是王右軍的題字。來,給我一把!”
“給我也來一把?!?p> 眾人紛紛解囊,不覺得貴了。
“我也要一把!”
眼看即將售罄,桓溫眼疾手快,也搶了一把。攤開一看,四個行書大字:安知我樂!筆走龍蛇,遒美健秀。
老嫗笑逐顏開,合不攏嘴:“今日可是發(fā)了財了,那后生果真沒騙我這老婆子?!?p> “老婆婆,他怎會這么慷慨,一下子給你題這么多字?”
顧客的追問之下,老嫗非常興奮,道出原委!
幾個月前,她在一處橋頭兜售紙扇,半天沒賣出一把,這時,來了幾個青年男子,看打扮就是花里胡哨的,還高談闊論,滿身酒氣。
行至橋頭,一個肥胖的男子突然停了下來,順著叫聲向橋下張望,被兩只鵝吸引住了。
鵝毛羽雪白,脖頸頎長,兩只紅掌劃著清波,悠閑自得。它們比翼前行,像極了一對超然脫俗的仙鶴。
得知是老嫗所養(yǎng),這男子便準(zhǔn)備買下,可老嫗是來賣扇子的,并不打算賣鵝。
男子便在扇子上揮毫潑墨,告訴她,拿到京城去賣,就說是王右軍的字,一把少二兩銀子不賣。這籃子扇子賣完了,足以養(yǎng)活她一家子。
反正鵝錢已經(jīng)給了,老嫗也沒當(dāng)回事,過了許久才想起這扇子,正好要到京城辦事情,便順道來到這里。
她生怕遭人笑話,只敢開價一兩,連吆喝都不敢,誰知恍惚之間,便被哄搶一空。
“恩公,這王右軍是誰?幾個破字這么金貴!”
桓溫言道:“就是烏衣巷王府的王羲之,曾經(jīng)任過右軍將軍?!?p> 桓溫仔細(xì)端詳這幾個字,造詣很深,摒棄漢魏筆風(fēng),廣采眾長,自為一家。
記得何充大人曾說過,王羲之的字得到過衛(wèi)夫人真?zhèn)鳎譂撔目嗑?,如今已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他的字在滿朝書家之中,估計無人能及,甭說一兩,開價五兩也會趨之如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晉第一門族還是有底蘊(yùn)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不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積淀和熏陶,撐不起這個門庭。
再看看褚家那兩個上躥下跳的奸猾兄弟,他們同樣也在垂涎著這樣的豪門美夢。
豪族的煉就離不開權(quán)勢和金錢,只有這樣才能攫取優(yōu)厚的資源為自己所用,培育自己門族的子弟。
但要想長久,必須要對國家和民族做過貢獻(xiàn),只顧著自己一家的私利那是長久不了的,必然要被時代所淘汰。
桓溫又想起褚家的虛偽,當(dāng)初為了引誘自己查訪庾冰弒君的證據(jù),褚蒜子通過南康曾許下多少諾言。
而當(dāng)自己揪出了潁川士子的真相后,卻成為一文不值的棄子,褚蒜子收回了諾言,露出了本來的面目,處處挖坑使絆子。
這樣的心胸,這樣的境界,他們褚家要想躍上大晉第一衣冠的枝頭,只怕是畫虎不成反類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