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蒜子示恩之舉,本非情愿,而且只是敷衍,但朝堂上,桓溫的身后,偏偏有人出來高唱贊歌。
說話者正是揚州刺史殷浩!
“太后和陛下天恩,如甘霖雨露,普降朝野臣民,商賈歌于市,樵蘇喜于野。恩旨一出,不管荊州,還是揚州,無不感懷。臣與桓溫相識多年,深知其為人磊落清正,治揚州尚不易,遑論荊州?”
殷浩字正腔圓,為桓溫請功。
“臣在荊州多年,庾爰之貪瀆財貨,橫征暴斂,有目共睹。桓溫開誠布公,所言確確,臣皆以為是。至于糧草一事,肯定事出有因,臣敢擔保,桓刺史絕無侵吞倒賣之事,請陛下明鑒?!?p> 殷浩據(jù)理力爭,為桓溫解脫,讓穆帝和何充耳目一新。
但桓溫聽來卻別有異樣。
這一番說辭,聽著是為自己開脫,為荊州正名,但無形之中又將話題扯回到糧草失蹤上。
是有心還是無意?是解憂還是添堵?
司馬晞好了傷疤忘了痛,趕緊接過話茬:
“殷刺史為桓大將軍仗義執(zhí)言,本王也以為其中有些誤會。本王,哦,滿朝之人都很好奇,這樣一大筆糧草,若從百姓手中籌集,那至少要半年仨月的。如此倉促之間就能齊備,可謂神速,足見桓大人的能耐?!?p> 司馬晞明褒暗貶,欲抑先揚,也玩起了心眼。
桓溫知道,今日不說出來估計過不了這一關(guān),而且會越描越黑,甚至穆帝和何充都會三人市虎。
想了又想,還是要先虛與委蛇糊弄過去。
“糧草確實是借的,諸位知道,伐蜀時大軍只帶了一天的口糧,而江陽郡水戰(zhàn)結(jié)束,已經(jīng)是第三天,試問大軍如何能餓著兩天肚子還有氣力和蜀軍作戰(zhàn)?”
“向何人所借?”司馬晞死追不放。
何充看不下去了,替桓溫張目:
“武陵王,成漢已經(jīng)滅了,現(xiàn)在該是討論如何善后之事,這區(qū)區(qū)兩萬石糧草是向東家借的還是西家借的,重要嗎?”
褚建搶過話頭:“當然重要,還是有勞大將軍言明。”
桓溫鄙夷道:“涉及機密,不便言明!”
“好大的口氣,在陛下和太后面前,還有什么機密?”
“怕是萬州那群山匪賊寇吧!”
褚華冷冷言道,臉上的刀疤瘆人,雙眼死死盯著桓溫。
桓溫怒火騰一下竄了起來,暗道:你這小人,作惡多端,在益州犯下的罪行,差點讓我送了性命。
但怒歸怒,如何回答這刁鉆的問題,甚為棘手。
郗超挺身而出,為桓溫解圍,擔心桓溫若據(jù)實而言則暴露萬州實情,而虛言以對,今后會被這群宵小抓住把柄,扣上欺君之罪。
他顧不上自己的身份,怒斥道:“一派胡言!堂堂王師,怎會向萬州借糧?你身為國舅,向大趙借糧,他們會借給你嗎?”
褚華對桓溫尚不服氣,卻被一個小小的無職無權(quán)的郗超猛懟,怎能善罷甘休!
“本將軍奏事,哪里輪得上你一介布衣毛頭小子置喙?既然你跳了出來,那你說,這些糧草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正巧砸到你家的樓船中?”
褚建和司馬晞也嘿嘿嘲笑了起來。
郗超冷眉以對,決心還以顏色,直戳痛處,保管讓他們閉嘴!
“啟稟陛下,今年年關(guān)前夕,我家大人在華容縣遭奸人行刺,差點身死,陛下知道嗎?”
對方三人笑臉倏的僵硬了,血色消失,一臉慘白,像是看見了惡鬼一樣恐懼。
端坐鳳椅的太后也不禁哆嗦了一下,暗道這小子怎么從糧草扯到了暗殺的話題。
朝堂聞言為之震驚,唏噓一片,穆帝關(guān)切道:“桓愛卿,可有此事?傷得如何?是何人所為?”
桓溫回道:“謝陛下關(guān)心,確有此事,不過是一幫雞鳴狗盜之輩,蛇鼠豺狼之徒。他們雖然兇殘歹毒,幸好臣及早識破,并無大礙,因而也未驚動陛下!”
穆帝勃然大怒:“華容縣治政無方,境內(nèi)歹人逍遙,尚不自知。傳旨,將縣令革職拿問?!?p> “陛下息怒,此事與縣衙并無關(guān)系,據(jù)稱是一伙豬狗不如的山匪賊寇,流竄至此,領(lǐng)頭之人已被臣砍了腦袋。若治罪縣令,臣恐殃及無辜,還望陛下收回成命?!?p> “也罷,愛卿寬厚大度之好意,朕就不拂逆了?!?p> 褚蒜子心底發(fā)毛,桓溫口中的豬狗不如,不就是在嘲諷自己嗎?
還有,被砍了腦袋的為首之人,她頓時想到了木匣中褚旺血淋淋的頭顱!
“陛下,刺史大人遇襲,百姓聞訊之后,紛紛前來探望,見州衙屬吏面有菜色,有饑寒之狀,便自發(fā)給州衙捐錢捐糧。州衙又寫下借條,向城內(nèi)巨賈大戶借了些,才湊齊這些糧草,妥善藏匿在三峽之西萬州之東的一處所在。這樣,樓船伐蜀,就不用負重過三峽了。”
郗超一通胡編亂造,煞有介事,容不得對方不信,而且他們本身就是猜測而已,沒有真憑實據(jù)。
褚華譏諷道:“你家大人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比那孔明還要聰慧?”
“哼!我家大人比不比孔明聰慧,我不敢斷言,但一定不是你這豬腦子所能比擬的!”
“你!膽敢辱罵當朝國舅,該當何罪?”
郗超憤然反擊,將矛頭又對準了褚華。
“你在益州屠戮兩千降卒,激起民憤,導(dǎo)致逃卒反叛,險些壞了滅蜀大事,若非我家大人處置得當,后果難料。你的愚蠢,連累我家大人在益州再次遭遇蜀人報復(fù)襲殺,恐怕豬腦子也不會干出這等蠢事!”
穆帝今日是驚訝連連,不知這里面還有這么多聳人聽聞之事,也驚異于明哲保身的郗愔會有這樣不畏強勢的耿正之子,心里暗暗叫好。
褚華還要糾纏,褚太后生怕挖出蘿卜帶出泥,再揪出褚華什么罪狀,便拉起偏架,假意呵斥自己人。
“武陵王,揚威將軍,你們故意將大將軍和萬州賊人連在一起,是何居心?桓將軍公允體國,勤政廉潔,你們就別捕風(fēng)捉影了,哀家相信桓愛卿所言?!?p> 穆帝君臣松下一口氣,太后下了定論,誰還敢橫生事端?
不料褚蒜子話鋒一轉(zhuǎn),露出善意掩蓋下的狠毒……
“不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笎矍?,為證明你的清白,哀家倒是愿意為你出個主意?!?p> “請?zhí)笫鞠?!?p> “成漢灰飛煙滅,蜀地盡數(shù)納入大晉,然一個孤城萬州尚阻于其間?;笎矍浜尾怀霰?,一鼓作氣攻下萬州,蕩平蜀地最后一個釘子。這樣,于公于私,豈不是皆大歡喜么?”
“多謝太后提醒,臣一定不辜負太后厚望。”
桓溫斬釘截鐵的回道,其實心里很無奈。
這是褚建定下的毒計,讓他和老四自相殘殺,而且理由說得冠冕堂皇。
一番唇槍舌劍,明爭暗斗,朝堂上的硝煙一點不比城池攻守來得輕快,桓溫感覺額上都滲出了汗珠,不敢去擦拭。
慶幸的是,王芙之事只有最心腹的衛(wèi)卒知曉,否則在這朝堂上捅出來,自己有理也說不清。
這時,一名中軍來至丹墀下跪報,稱大司馬門外荊州軍卒騷動,要找桓溫稟報大事。
送上門來的最后一個機會,司馬晞緊抓不放:“對了,征西大將軍,你還沒有交代,帶兵入京可有旨意?”
何充實在看不下去,惱道:“武陵王,此事陛下剛剛已經(jīng)說了,桓溫自有用意,你就不要咄咄逼人纏著不放了。原本是一場慶功會,被你活活折騰成問罪會了!”
“何大人,武陵王此問有些道理,還是我來消除王爺?shù)囊蓱]吧?!被笢匚⑿χf道。
司馬晞還自以為得意,壓根不知接下來就要出盡了丑,淪為朝堂所有人的笑柄……
“陛下,太后,臣率軍卒前來,并無他意,是一路押送成漢要犯,獻俘闕下!”
褚華心里發(fā)虛,不敢作聲,只有司馬晞還不屑道:“哦,李勢君臣自焚,豪門大族降晉,哪還有什么要犯?”
穆帝也充滿好奇,坐直身子,問道:“愛卿所俘何人?”
“偽主李勢!”
桓溫回答地輕描淡寫,可是,猶如一塊巨石砸在靜水里,激起陣陣浪花。
原來,司馬晞和褚華兵至益州之前,桓溫就派出桓沖和老四急行軍,悄悄繞至漢原郡官道以東的山道上埋伏。
因為此前,他從展堅口中得知,王嘏老家在公孫城,如果大趙援兵不至,李勢將亡,王嘏叔侄掌控軍政大權(quán),必會挾持李勢回公孫城,如此,晉軍則鞭長莫及。
這樣的話,王嘏即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卷土重來。
而那時,李勢則為傀儡,王嘏隨時可取而代之,李氏的江山就易色為王姓。
果然,在皇城以西二三十里以外的山道上,老四率乞活軍等來了李勢君臣。他們在五六百名侍衛(wèi)的簇擁下,瞞著宮人內(nèi)侍還有守軍,乘黑逃出了皇宮。
當然,還有十幾輛大馬車滿載著金銀珠寶和玉璽。
一番血戰(zhàn),將王老虎麾下的侍衛(wèi)幾乎斬殺殆盡,劫奪了所有的寶貨,而對君臣二人卻不加追趕,似是有意縱放。
李勢君臣三人還有幾十名侍衛(wèi)丟盔棄甲,如喪家之犬一般,惶惶然。雖然丟了珠寶,但腦袋還在,玉璽還在,還有機會。
其實哪里還有機會!
前面十余里處,桓沖已恭候多時。幾個回合,一劍將早已無心戀戰(zhàn)的王老虎刺于馬下,剁成肉泥,為袁喬報仇雪恨。
李勢君臣沒料到,一幫山匪劫了錢財,溜之大吉,又碰上晉軍,這下可是在劫難逃,國破身死了。
桓沖將他們套上黑布,連夜讓老四押送萬州看管,等桓溫東下京師奏事時,舟船在萬州江面暫停,又讓老四派人用樓船將君臣載上,尾隨在船隊后面,一同趕赴建康。
老四劫掠金銀,藏在萬州,除了一小部分償還了拖欠荊州衙署的薪俸外,大部分則為桓溫今后成事派上了大用場。
而擒獲李勢王嘏之大功,則交由桓沖。
司馬晞和褚華聞聽李勢被擒獲,眼前一黑,差點癱倒在地。往輕了說,是謊報戰(zhàn)功,重了說,則是蒙蔽圣上。
穆帝根本不理會二人,興奮之下,從御座走了下來,執(zhí)著桓溫之手,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愛卿之功,何賞以加?”
“陛下,臣不敢貪功,此乃臣弟桓沖之功勞?!?p> “好好,打虎親兄弟,朕當重賞,偽主李勢何在?”
“在樓船之中,還請陛下處置?!?p> 滅國之戰(zhàn),攻破都城,殺傷敵軍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看敵國君主下落如何。
或俘或殺,如若失蹤或逃亡,很有可能收羅舊部,死灰復(fù)燃,反而將占領(lǐng)者拖入泥潭不能自拔。
李勢被擒,則宣告成漢徹底覆滅,滿朝之人無不嘖嘖稱奇,連連夸贊,弄得褚家和司馬晞灰頭土臉,失落不已,臉上火辣辣的,感覺所有人都在譏諷嘲笑他們。
多行不義必自斃,希望你們今后能收手,不要苦苦逼人!
桓溫看這幫宵小的尷尬和羞愧,心里惱恨。
然而,對方要能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那就不是宵小之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