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褚蒜子臉色陰沉難堪,尤其是幾個爪牙更是措手不及,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只可惜漢白玉的地磚非常牢固結實。
桓溫冷哼一聲,繼而解釋起如此行事的理由,以堵住對方的質問。
“陛下,臣弟生擒李勢君臣后,擔心蜀人獲悉后會試圖解救,為安全起見,故秘而不宣,未及時稟報。”
穆帝贊道:“桓愛卿思慮甚周!”
“謝陛下寬宥,不僅如此,此次臣還抄沒了蜀宮的戶冊圖籍。此次滅蜀,得郡縣數(shù)百,土地疆域千里,男女人口百萬。”
何充感佩之至,出人意料的作出了一個舉動。他走到桓溫面前,深深一躬:
“大將軍此舉,不僅讓我大晉一雪前恥,更得以開土拓疆,得地千里。蜀地山川積險,堪為屏障,丁口大增,國力日上,此乃大將軍一己之力也?!?p> “何愛卿所言也是朕之意,大將軍以國士報朕,朕當以國士待大將軍。朝廷不會負卿,朕更不會負卿!”
“謝陛下厚愛!”
“來人!傳旨,朕效武帝待吳主孫晧之故事,寬以待人,德以勸人,封李勢為歸義侯,按侯爵奉養(yǎng),直至終日?!?p> 接著,穆帝板起面孔,顯得十分冷酷。
“王嘏奸佞,若無此賊,成漢斷不至于土崩瓦解,我大晉能滅了成漢,此賊當為首功。然,朕平生最恨這等禍國殃民之輩,天下奸賊,當為天下人殺之,以儆效尤?!?p> 奸賊還有禍國殃民這幾個字眼,階下有人聽得心底發(fā)涼,估計還有人可能在對號入座。
“傳旨,將王嘏綁縛東市,梟首示眾,曝尸三日,棄置荒野?!?p> 穆帝憋了半晌,終于得以發(fā)泄憤懣。這樣還不解恨,又嘲諷式的吩咐道:“武陵王,揚威將軍,你們說王嘏已經(jīng)自焚于益州,那就由你二人親往監(jiān)斬,不可再讓他死而復生!”
穆帝此言,就連一向正色示人的何充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滿堂之上,更是笑聲一片。
再看司馬晞和褚華,像是斗敗的公雞,開始時趾高氣揚,現(xiàn)在則是滿地雞毛。
“臣領旨!”二人羞憤難當。
朝會戲劇性的結束了,桓溫急著回府探望老母,當然,還有一年又半載未見的妻兒。此次立下大功,南康應該會善待自己吧。
背后,一人匆匆追了上來,喊著:“大將軍留步!”
回頭一看,卻是殷浩。
見殷浩直呼自己官職,心里不是滋味,分明是有些見外,感情有些疏遠。
“恭喜大將軍建下不世奇功,在下是頂禮膜拜,愧不能及呀?!?p> “殷兄,你我兄弟何時也生分了起來?”
“哪里哪里,是怕桓兄如今威名赫赫,忘了昔日的私誼,這才以官諱相稱,否則怕有失禮之嫌?!?p> 桓溫對殷浩剛才朝上那番糧草缺口的言辭捉摸不定,究竟是在幫襯自己還是幫襯褚家,鬧不清楚,畢竟他是走了太后的門路。
“殷兄,抬愛了,桓某能僥幸建功,那也是得了殷兄的提點,否則也不會順利平定荊州。況且沒有殷兄在荊州打下的基礎,又如何能攻破益州,桓某還未感謝殷兄呢?!?p> “好了,好了,你我兄弟就別客套了,不過要說提點,殷某還真要提醒你一句,不知肯聽否?”
“望殷兄直言,桓某無不聽從?!?p> “桓兄朝上深得圣上褒獎,不過現(xiàn)在攝政的還是太后。朝上情形,你也看到了,為何褚氏兄弟還有武陵王苦苦相逼?桓兄如沒有擒獲李勢的天功。能扭轉乾坤反敗為勝嗎?”
“還望殷兄賜教!”
“你這聰慧勁哪去了?”
殷浩關心的嗔了一句,又神秘兮兮道:“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們就是想要益州,所以處處找你的茬!說白了,他們對你有所戒備,擔心你做大。所以你呢,趕緊召回桓沖,主動讓出益州,才是上策?!?p> “可桓某并無占據(jù)益州之心,否則桓某還回朝作甚?”
殷浩言道:“你無此心,不代表別人不會這么想,讓他們安心,桓兄也就能安心了?,F(xiàn)在還不是強勢對抗之時,主動示弱對你有好處。我估計他們現(xiàn)在一定又在商量對策,桓兄小心為上。好了,言盡于此,殷某還有要事,改日再聊?!?p> “殷兄,這么急著回去,晚上到敝府飲上幾杯?”
桓溫對殷浩說的這幾句話是要掂量掂量,不管對方是不是為了褚家說話,細想一下,還是有幾分道理,不如挽留下來,再詳細聊聊。
結果,殷浩拒絕了。
他東張西望了一下,說道:“酒就不飲了,桓兄不知,鮮卑人出事了?”
桓溫一怔:“你是說鮮卑慕容王庭,他們出了何事?”
“燕王危在旦夕,殷某此次回朝,一則為桓兄慶功,二則也正是為此事而來,這是大晉千載難逢的時機,絕不能錯過?!?p> 桓溫驚道:“殷兄莫非是要對鮮卑人動武?在下奉勸一句,一定要深思熟慮,不要妄開戰(zhàn)端。鮮卑人不似蜀人那么好對付,又是大晉蜀國,可要、要……”
殷浩打斷了他,樂呵呵說道:
“桓兄說的是,鮮卑人好戰(zhàn)善戰(zhàn),是要費些周折。為此事,我已經(jīng)兩次回朝商議。嗯,好了,桓兄還是回府享受天倫之樂吧,殷某就不打擾了。時不我待,還要急著回揚州,抓緊籌備起來?!?p> “殷兄,殷兄!”
殷浩已經(jīng)走遠了,桓溫頓時沉重起來,剛才的好心情轉瞬不見。
鮮卑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自己許久沒有收到慕容恪和婉兒的書信??傊?,現(xiàn)在對他們動武,絕不可取。
桓溫憂心忡忡,回府去了。
芷宮里,案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只木匣子,釵簪俱在,還多了一串珍珠項鏈。這是蜀地的珍珠,大而圓潤,芷岸偷偷試戴了一下,對鏡自攬,確實漂亮。
在珠光映襯下,自己的臉色也圓潤了許多,雙頰泛起了紅暈。
朝堂之上,時而為他歡喜,時而為他憂愁。
她看到了他關切的眼神,因為她也一直在盯著他,想把分別這些日子所有的擔憂和期盼都找補回來。
飽經(jīng)風霜的形容,歷經(jīng)艱辛的命運,愈挫愈勇,越發(fā)沉穩(wěn),滿心為他自豪和欣慰。這些劫難,他都是怎么度過的?
想到這里,淚水啪嗒啪嗒落在木匣上,自己竟毫無察覺。
“娘,你這是怎么了?姑父送你這么多禮物還有好幾段蜀錦,對你多好,怎么還哭了?孩兒想,應該是喜極而泣吧。”
“對呀,我這是怎么了?”
芷岸喃喃自問。
自打桓溫伐蜀,自己一直在牽腸掛肚,這種惦記之情遠遠超出過往的程度,也超出了一個后宮皇后對一個臣子的禮儀。
這么說,是深藏心底的沉渣泛起,情感又回到了從前?
芳心孤寂,芳唇難開,情與理相互糾纏,心與口喋喋不休。
自己曾狠狠地說過,成皇帝大仇未報,芳思永遠不在。
而今大仇已了,自己還執(zhí)拗著不肯松口,是不是已經(jīng)澆滅了他的愛火,擊碎了他的憧憬,只剩下淮河北岸深谷旁的兄妹之情?
“再等等吧,至少等丕兒長大,一切都安定了,再說吧?!?p> 芷岸撫摸自己狂跳的心口,自言自語。
掩上木匣,腦中忽又想起一個荒唐的念頭:要是世間就剩下三個人就好了,她和他,當然還有丕兒。她有些羞澀,有些自私,連自己都笑了。
“娘,快了,快了!”還是司馬丕懂事,語出安慰。
“丕兒,什么快了?”
“孩兒即將成年,娘跟著孩兒回廣陵封地,離開這囚籠之后,到時候娘去哪都可以,比如說去荊州!”
“丕兒莫亂說,娘去荊州作甚?”
芷岸還沒反映過來,瞬間,臉又紅了!
桓溫回府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后堂,在桓彝的靈位前焚香祭拜,將自己的功業(yè)禱告上天,以慰九泉之下的亡父,又恭恭敬敬跪在孔氏膝下磕了三個頭。
三子之中,孔氏最疼愛的就是他了。
桓溫看著母親,明顯蒼老了許多。鬢絲花白,皺紋很深,定然是為自己提心吊膽,操了不少的辛勞。
“玄兒拜見義父!”
見沈玄稚嫩的臉上帶著嚴肅還有忠勇的表情,桓溫依稀又見到了沈勁,忍住心酸,勉強泛起笑容,一把將沈玄抱起。
義子都十來歲了,桓溫還親了親他的臉頰。
“義父,我爹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嗎?”
“當然是的,不過除了義父,還有這位言川叔叔,都是你爹最好的朋友?!?p> “那你們知道我爹葬在哪里嗎?玄兒想去和爹說說話,告訴他,玄兒長大了,也要習武參軍,為他報仇,可是我娘偏偏不讓我去!”
桓溫沉默了,不再言語,極力控制住內(nèi)心翻涌的悲痛和失落。劉言川也背過臉,佯作沒有聽見。
沈玄扯著桓溫的衣袖,搖晃著問道:“義父,你說話呀,既然你是我爹最好的朋友,難道你也不知道嗎?”
桓溫笑中帶淚,撫摸著他的腦袋,輕輕說道:“義父當然知道,不過要等玄兒再大一些,到時候你娘如果同意,你就先跟著義父當兵,至于祭拜你爹,今后有機會一定帶你去?!?p> 沈妻趕緊走了過來,歉然道:“玄兒,快下來,你義父累了?!?p> 桓溫放下沈玄,拱手道:“這些日子,有勞弟妹了,照顧母親起居,還要張羅一家子吃穿,謝過了?!?p> 沈妻回了禮:“見外了,我們母子多虧義兄收留,這些洗洗刷刷之事微不足道,是我們給府上添麻煩了?!?p> “弟妹快別這么說,咱們都是一家人,你也不要見外,桓府就是你們永遠的家?!?p> “嗯!”
沈玄走開了,沈妻哽咽道:“玄兒我還是放心不下,他多少次催問他爹的墳塋所在。我不敢說,生怕他哪一天會偷偷前往,這兵荒馬亂的,怎不叫人擔心?!?p> “弟妹放心吧,這事就交給我,我來開導他?!?p> “義父,你累了,玄兒給你沏壺茶,你坐下慢慢喝,看玄兒給你耍一套劍法?!?p> 院子里,沈玄雙手奉上茶碗,然后操起劍,有模有樣的練了起來。一招一式,舉手投足,像極了沈勁。
茶煙里,桓溫淚花閃爍。
傍晚時分,桓秘和石虔父子也過來拜望孔氏,看望桓溫,還帶來不少北地的風干牛羊肉,還有奶酪。一家人其樂融融,共進晚膳。
“娘,石虔此次伐蜀也立了不少功勞,還帶了傷呢?!?p> 桓溫很欣賞侄子此次在益州的表現(xiàn),想讓母親高興。
“是嗎?虔兒,功不功的不打緊,傷得怎么樣?好些了沒?今后得當心啊,刀劍無情,能躲就躲著點?!?p> 孔氏對長孫很心疼。
“祖母,孫兒只是傷了些皮毛,早就好了。這刀劍啊,欺軟怕硬,你越躲著它,它就越朝你來。你看,這次武陵王家的世子躲著躲著,還被蜀兵給弄死了?!?p> “石虔,休得胡言,祖母這是關心你?!?p> 桓秘怕說出死傷的字眼,惹孔氏擔心。
孔氏沒有發(fā)覺,還是一個勁的提醒。
“伯父,侄兒立功,你怎么也不賞個將軍給侄兒做做?”
桓溫笑道:“你小子胃口不小,牙還沒長齊了吧,就要當將軍?也行,等下次再立了功,一定給你弄個官當當?!?p> “侄兒先謝過伯父,不對,屬下敬大將軍一杯。”桓石虔像模像樣行個軍禮,逗得滿座哈哈大笑。
桓溫看著席上的牛羊肉和奶酪,陷入了沉思。
那是桓秘帶來的,看來倒運馬匹的生意他還在做,他現(xiàn)在的幕后東家究竟會是誰呢?
往事如沉滓泛起,再次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