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麗紅從醫(yī)生辦公室回到病房，手里拽著手機(jī)。
今早，陳醫(yī)生組織了一場全院大會診。隨著唐曉雯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出院或是進(jìn)一步治療被提上日程。
消化科除了幫助康復(fù)，再無他法。而其他科室也像遇著火焰山一樣，望而卻步，僅有兩個科室能擠出一點辦法。
腫瘤科醫(yī)生態(tài)度明確：“我們愿意接收該患者進(jìn)行介入治療，但療效未知，畢竟病變復(fù)雜，但可以一試。如果家屬同意，今天就能轉(zhuǎn)科?！?p> 普外科醫(yī)生更加強(qiáng)硬：“我已經(jīng)說過，她那東西沒有明確邊界，像桑葚似的一顆一顆長得到處都是，食管下段如同被鵝腸纏繞三圈，如果手術(shù)必須多科聯(lián)合，而且能不能下臺子不好說！手術(shù)只是最后保命的辦法。”
“但是目前病人好像希望直接切除病灶。”陳醫(yī)生說，“是吧，家屬？”
“嗯...不是良性病變嗎，一刀切了更安全吧？”
“呵，說得容易！你知道怎么切嗎？最保險的方案是將病變所累積的地方全部切除，和胃癌的手術(shù)方式相同，食管和胃能保留多少不知道，根據(jù)術(shù)中情況而定。如果切不干凈，以后還有復(fù)發(fā)的可能。她還這么年輕，又沒生孩子，是否手術(shù)最好考慮清楚?！?p> 聽到這兒，夏麗紅越發(fā)哽咽，她緊緊握住手中正在錄像的手機(jī)，一定要穩(wěn)住。
“還有，如果手術(shù)最好轉(zhuǎn)去胸外，她的病變主要集中在胸腔，雖然膈上膈下都有但我們科涉及得并不多，若手術(shù)也只是輔助，到時候開胸還得靠胸外。是吧老李？”
胸外李醫(yī)生接過話：“嗯，確實，如果手術(shù)肯定需要開胸，但建議家屬考慮清楚，風(fēng)險很大?！?p> “難道不能用胸腔鏡或者其他微創(chuàng)方式切除嗎？”夏麗紅問。
“如果是惡性腫瘤比如胃癌，或者別的良性腫瘤，我們會選擇微創(chuàng)，但2床的情況特殊，她已經(jīng)做過一次手術(shù)，腹腔估計有粘黏。而且她的病變?nèi)缤硪粋€心臟，里面全是血，萬一切除時大出血，到時候再開胸恐怕來不及?！?p> “那...難道不能用電切或者其他方法把病變剝離嗎？不切，只是剝離，保留更多的器官？這只是我瞎想，但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我們也希望有別的方法，但目前最安全最保險的方式只有開胸。那東西只是穿刺就出血三千毫升，萬一術(shù)中大出血怎么辦？”
“開胸嗎...”夏麗紅摸著胸口，像被人蹂躪般疼痛。
“所以是否手術(shù)請考慮清楚，那是保命的辦法，不到萬一不可輕易嘗試。其實你們可以選擇腫瘤外科呀，先嘗試介入看看療效?！?p> “介入之前沒了解過，是怎么治療呢？”
“就是將藥物直接注射入病變，看它是否縮小。但是她的病變太復(fù)雜太大，一次肯定不行，做多少次需要評估?！?p> “這種方式安全嗎？”
“這個...任何治療方法都不是絕對安全，介入其實也是穿刺的過程，打個洞把藥直接注入病變內(nèi)，當(dāng)然我們會有辦法把洞口堵住，一般不會造成大出血，但這誰也沒法保證。醫(yī)學(xué)沒有百分百的東西?！?p> “那她如果不治療會怎么樣？她才剛剛能站起來走幾步，這時候繼續(xù)治療，我怕身體承受不住?！?p> “不治療只隨訪觀察嗎？也行，萬一出現(xiàn)胃底靜脈破裂吐血再來治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她那東西說好聽是一個心臟，說不好聽就是個血包、一個炸彈，什么時候爆炸誰也無法預(yù)估，只能在生活上多加注意，最后該治療還得治療。”
夏麗紅陷入沉默，她心如刀絞。
怎么辦？轉(zhuǎn)科還是繼續(xù)觀察？先治療還是先康復(fù)？怎么選？繼續(xù)治療萬一再次大出血，不治療萬一炸彈爆炸失去機(jī)會？為什么是我女兒得了這個病？為什么唐誠不在身邊？為什么讓我一個人面對這些選擇？
她雙手緊握，大拇指掐來掐去，虎口已經(jīng)通紅通紅，完全忘記放在桌面的手機(jī)。
“家屬，你有什么看法？”陳醫(yī)生問，“家屬？”
“嗯？”夏麗紅一驚。
“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暫時沒有?！?p> “那今天的討論就此結(jié)束，回去和你老公還有女兒好好商量商量，是否轉(zhuǎn)科你們想清楚后告訴我，我們也再想想哪種方法更安全。”
“哦，好，好的。謝謝醫(yī)生?！?p> 她灰溜溜地走出辦公室，快到病房門口時停下腳步，搓搓臉理理發(fā)，強(qiáng)裝笑容走進(jìn)病房。
“媽，怎么樣？討論出結(jié)果沒？”唐曉雯翹首以盼，渴望醫(yī)生給出明確的下一步。
“我沒聽懂，這個一句那個一句，七嘴八舌攪得我頭昏，最后也沒得出啥具體辦法?！?p> “那你去了那么久聽些啥，聽課一點不認(rèn)真?！?p> “誰讓你爸不在，昨天下午讓他請假他不干，說什么‘今天請明天的假不好，大家都有事’，我們的事不是事嗎？真是過分，這么重要的會診他不來，兩個人聽總比一個人強(qiáng)嘛?！?p> “媽，老爸就那樣，賺著打工仔的錢操著老板的心，事事以工作為重。況且他耳朵不好，那么多人說話肯定聽不清。媽，我讓你錄的音呢？”
夏麗紅心一緊。
“嗯，錄了?！?p> “快給我聽聽?！?p> “你真的想聽？”
“當(dāng)然啦，聽聽醫(yī)生們怎么說，下一步怎么辦，一直在這兒等著也不是辦法?！?p> 夏麗紅猶猶豫豫慢慢吞吞掏出手機(jī)。
“真的要聽？”
“嗯，我的病我得弄清楚?！?p> 女兒學(xué)醫(yī)，有些事情瞞不住，她思前想后開始播放錄音，一邊笑言：“你聽聽就是，別被醫(yī)生的話嚇住，知道嗎？那些醫(yī)生嘴巴臭得很，有些話聽了想打人?！?p> 唐曉雯將手機(jī)拿至耳邊，越聽嘴唇咬得越緊。
原來自己的病并不簡單，不是一切了之的明朗，而是前路漫漫一片黑暗。
醫(yī)學(xué)沒有百分之百的保障，這她當(dāng)然清楚，但當(dāng)這樣的話提及自己時，誰敢拿命一搏呢？況且好不容易重回人間，況且好不容易才剛能走路，而醫(yī)生嘴里的“試試”又怎敢輕易嘗試？
開胸？原來開腹只是前菜，開胸才是主菜？身體會變成什么樣？如果選擇介入呢？但這也是穿刺，萬一再次發(fā)生意外怎么辦？
她越想越毛骨悚然，越聽越空虛，自己的體內(nèi)不只住著怪獸，更是一顆血色炸彈，什么時候爆炸不得而知。
我還有明天嗎？
她汗毛直立，惶恐不安，前進(jìn)一步是懸崖峭壁，后腿一步又是萬丈深淵。
怎么辦？
“曉雯，別害怕，我們別著急決定，等你爸來再說。”
“嗯...媽，以后...以后我再也不想吃桑葚和鵝腸了?！?p> “是吧？我也不吃了！那個醫(yī)生真討厭，干嘛用這些形容。之前他還說葡萄呢，后來改口說是桑葚，如果是葡萄你還吃嗎？”
“誒？是嗎？那幸好不是，葡萄是我最愛的水果之一，如果再也不能吃那可怎么辦？”
“傻孩子，不管他們說什么，都只是他們的看法而已，我們吃好喝好好好過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毕柠惣t見女兒心神不定，摸摸頭摸摸臉安撫道，“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說他們技術(shù)不夠好，總會有更好的辦法，對吧？”
“嗯！醫(yī)學(xué)沒有百分百嘛，只要我好好生活，不讓炸彈爆炸就行?！?p> 唐曉雯嘴上逞強(qiáng)，但心里已經(jīng)開始對“明天”、“將來”、“以后”產(chǎn)生懷疑。
會有明天嗎？會有吧？
“炸彈”一詞也扎根在夏麗紅心里，即使將女兒捧在掌心也可能隨時消失，這樣的恐懼和不安該如何安置？
時間已近中午，許多家屬已出門打飯。而此時，夏麗紅一步也不愿離開。
“我們吃外賣吧？”她提議說。
“咦？媽，你竟然也會說出這種話。想吃什么？”
“每天中午都是白米粥加點豆腐乳，我怕你吃膩，今天換點別的，想吃什么我買單?！?p> “哇哦，那，那我請你吃新奧爾良烤雞翅！”唐曉雯眉毛一挑，眼睛放光。
“怎么，這幾天吃肉沒吃夠呀？準(zhǔn)你點外賣怎么點個快餐小吃，這哪有營養(yǎng)？”
“哎呀，媽，我就是想嘗嘗?！碧茣增┳テ鹉赣H的手晃來晃去，“你看看，這圖片是不是好誘人？瞧這小龍蝦，瞧這餅，還有雞翅?！彼谒柿艘淮斡忠淮?，像只小慫狗。
看著女兒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甚是可愛，夏麗紅妥協(xié)道：“好好好，今天就吃這個。但醫(yī)生說過你只能吃軟食、清淡飲食，這個會不會太硬或者太辣？”
“不會不會！雞翅以前吃過，軟糯多汁，咬下一口滿嘴流油。餅雖然沒吃過，但如果硬就你吃，”她調(diào)皮地沖母親一笑，砸吧砸吧小嘴，“我很想買來看看，不吃都行，就想看看長什么樣，聞聞味道?！?p> 夏麗紅不禁笑起來：“你呀，跟小狗一樣，這么想吃就買吧。”
“謝謝媽媽！”
當(dāng)拿到外賣的那一刻，唐曉雯心滿意足地贊嘆：“媽，瞧這包裝多精美，一定很美味?！?p> 但滿心歡喜打開盒子一看，期待頓時碎了一地。
“餅都散了，肉也漏出來了，這明顯圖文不符呀，圖片這么多小龍蝦，這才幾個?！?p> 看著女兒嗷嗷抱怨，夏麗紅乘機(jī)教育：“誰讓你非買不可，廣告效應(yīng)做得好東西才賣得好，就騙你這種好吃嘴。吃雞翅吧，你不是說雞翅好吃嗎？”
“我不，我倒要嘗嘗這餅味道如何?！?p> 唐曉雯委屈地咬下一小口，表情瞬間明亮：“看著不咋滴但味道還行。哼，多點肉多好?！?p> 咬上兩口，舌頭開始火辣辣。
“媽，好辣！給你，我不吃了?！?p> “又這樣，跟你爸一樣，眼大肚皮小，讓你別買非要買，吃不了就給我，你說我能不長胖嗎?！毕柠惣t抱怨道。
“你那不是胖，是豐腴！”
“哼，就你會說。來，你的雞翅。”
兩個雞翅，母女倆一人一個，一同咬下，相視一笑。
“就是這個味兒，好開心好開心，超級滿足，終于吃到想吃的了。”
唐曉雯露出傻傻的微笑，夏麗紅也跟著欣慰。
沒想到一塊雞翅竟能抹去二人心中的不安。果然，只要還能吃，日子就還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