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江東探報得知江北鎖了戰(zhàn)船，急報大都督周瑜。周瑜又懼又憂，夜坐帳中苦思對策。忽報老將黃蓋單身一人潛入中軍求見，現(xiàn)已到帳外。周瑜見黃蓋形跡詭異，不由吃了一驚，急起身迎入讓座，問道：“公覆老將軍深夜至此，是有密事相報，或有良謀見教？”黃蓋請屏退侍者，這才低聲道：“前番雖然我軍小勝，但彼眾我寡，不宜久持。現(xiàn)聞曹操已將大船以鐵釘鎖在一起，此天助我江東也——何不用火攻之？”周瑜大喜道：“公真謀國之臣也，某也正欲如此，但江上信息不通，難以用計——恨無一人為我行詐降計耳?！秉S蓋以手自拍其胸道：“若都督不棄，某食孫氏俸祿三世，愿舍身以行此計。”周瑜聽了，淚水奪眶而出，將黃蓋讓于上座，納頭便拜道：“我苦思此策良久，未得其人行之，故在此與曹操相持，實是度日如年。若待來春，那曹軍已經(jīng)水戰(zhàn)訓(xùn)練精熟，我江東再無必勝之望。君若肯行此苦肉詐降之計，則我主之萬幸，江東之萬幸也?！秉S蓋亦離座拜倒，泣道：“若勝得曹操，保住江東，某死亦無怨?！倍水?dāng)即密議停當(dāng)，黃蓋遂辭謝而出，潛蹤回到自己營帳。
一夜無話，卻說次日周瑜下令鳴鼓吹號，大會諸將于帳下，號令三軍：“今曹操引百萬之眾，連營三百余里，我江東只有三萬人馬，敵軍絕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lǐng)三個月糧草，以待來春御敵。”言猶未了，班部中一聲大吼，走出老將黃蓋，激昂進(jìn)言：“若是依都督這樣畏敵如虎，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jì)事！若是這個月能夠破敵便破；若是這個月破不得，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罷了，省得空費(fèi)糧餉！”
周瑜勃然變色，直氣得渾身亂顫，大怒道：“這老賊，如此可惡。某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主公前曾以劍斫案，說敢有再言降者必斬。當(dāng)時我等都在，你休推不知。今兩軍相敵之際，你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你首難以服眾！”即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黃蓋亦大怒道：“黃口孺子！某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那時哪有你來？”周瑜大怒，喝令速斬。甘寧求情，被亂棒打出，其余眾官皆下跪哀告。周瑜不好駁了眾人情面，喝令將黃蓋拖翻在地，打了一百脊杖，尚自怒氣不息，拂袖回歸內(nèi)帳。眾官扶起黃蓋，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jìn)流，扶歸本寨，昏絕幾次。前來探問之人見了，無不下淚，有說老將軍不應(yīng)當(dāng)面頂撞都督者，有說都督太過心狠手辣者，黃蓋怕走露天機(jī)，只是咬緊牙關(guān)，一語不發(fā)。
當(dāng)夜黃蓋臥于帳中，呻吟不止，疼痛難消，忽報參謀闞澤前來問傷。黃蓋與闞澤交情莫逆，早知其來意，便令請入臥內(nèi)，叱退左右，以實情言之，說道：“此戰(zhàn)勝負(fù)，只在一舉。某為了報答孫氏厚恩，受這一番苦楚情實甘愿，只是無人前往江北下降書，奈何？”闞澤道：“某觀公瑾今日在帳中舉動，已料著八九分，果然不差。公即告我實情，無非是要我替你去獻(xiàn)詐降書耳?！秉S蓋道：“某實有此意，未知賢弟肯否？”闞澤道：“你我兄弟是何等情份？且只有你黃公覆可舍此身以報孫氏，某卻不能稍效奔走之勞，微逞口舌之利？書信在何處？速交與我。”欣然領(lǐng)諾，討了降書，連夜過江，直奔曹操大營。史說那闞澤字德潤，會稽山陰人，家貧好學(xué)，與人傭工，嘗借書來看，看過一遍，更不遺忘；口才辨給，少有膽氣，雖為參謀，卻極有武將之風(fēng)，故平時與黃蓋最是相善。是夜寒星滿天，闞澤三更時分到曹軍水寨，被巡江軍士拿住，當(dāng)作奸細(xì)便欲殺之。闞澤說道：“某乃吳將，有機(jī)密事要見丞相。事關(guān)重大，不得不夤夜而至，并非奸細(xì)?！避娛坎桓易髦鳎煺堉熊娭狄构賵笾懿?。
曹操問知來者一人一舟，作漁翁打扮，知是機(jī)密之事，便教引將入來。闞澤進(jìn)帳，見過曹操，說明黃蓋挨打經(jīng)過，并取降書呈上道：“黃公覆乃東吳三世舊臣，今被周瑜于眾將之前無端毒打，不勝忿恨。因欲投降丞相，為報仇之計，特謀之于我。某與公覆情同骨肉，由此不避艱險，徑過江來呈獻(xiàn)密書。丞相若得黃公覆歸降，則江東六郡自必望風(fēng)投附，不費(fèi)刀兵之苦，未知丞相肯容納否？”曹操拆書，就燈下觀看畢，忽然冷笑道：“黃蓋用此苦肉之計，令汝來下詐降書，以為某為可欺耶！某自幼熟讀兵書，深知奸偽之道。你若是真心獻(xiàn)書投降，如何不明約幾時？”闞澤聽罷，大笑道：“丞相大才，豈不聞‘背主作竊，不可定期？’倘今約定日期，到時急切下不得手，這里反來接應(yīng)，事必泄漏。但可覷便而行，豈可預(yù)期訂約？吾與黃公覆非為爵祿，實應(yīng)天順人傾心投降，如嬰兒之望父母，豈有詐乎！”
闞澤一番義正辭嚴(yán)，滴水不漏，果是辯才驚人，舌利如刀。曹操察言觀色良久，又看了一遍書信，遂哈哈大笑，改容下席相謝道：“曹某見事不明，誤犯尊威，幸勿掛懷。若先生與黃公覆此番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諸人之上，某誓不相負(fù)。但煩先生再回江東，與黃公覆約定，起事之前先通消息過江，吾以大兵接應(yīng)可也。”闞澤應(yīng)諾。曹操即命取酒相待，席間又賜以金帛，闞澤拒而不受。酒飯已畢，闞澤辭別曹操出營，再駕扁舟，趁著滿天星光重回江東大營，悄悄來見黃蓋，細(xì)說前事。二人密議已定，闞澤便又修書遣人密報曹操：說黃蓋今便欲來，因傷重?zé)o法動轉(zhuǎn)，未得其便；他日但看船頭插青牙旗而來者，即是黃蓋來降。曹操得書大喜，即召集水旱三軍將領(lǐng)，安排備戰(zhàn)，隨時聽令進(jìn)軍，要與周瑜決戰(zhàn)。
卻說曹操分兵派將之時，徐庶亦隨臧霸與會，令隨旱寨跟隨征進(jìn)，以為合后。徐庶回營后自思：“此必是江東有細(xì)作將彼方軍情報來，或是周公瑾用計誘敵，故此丞相要出兵決戰(zhàn)。某若隨之俱往，難保平安脫身，不免要遭池魚之殃，玉石俱焚。”當(dāng)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遂連夜來見臧霸，說大戰(zhàn)在即，宜如此如此，謀求脫身，全軍而退。臧霸聞計大喜，喚來手下心腹將校，并請徐庶教給一番言語，令其至各寨中暗布謠言。只過了一夜，到次日午時，曹軍水旱各寨中，軍校三三五五，各自交頭接耳，紛紛議論，面有恐懼之色。早有探事人得知軍中流言，往帥船上來報知曹操道：“軍中傳言西涼州韓遂勾結(jié)馬超謀反，率十萬大軍殺奔洛陽，現(xiàn)已兵至潼關(guān)，將要襲我許都。”曹操大驚，急聚眾謀士商議道：“我此次引兵南征，心中所憂者，唯有西涼韓遂、馬騰。故于出征前以天子明旨，詔令馬騰父子到許都受職，軟禁于鄴城，卻獨(dú)獨(dú)忘了韓遂！軍中謠言雖然未辨虛實，然不可不防。我今難以分兵，如之奈何？”言猶未畢，徐庶起身一揖，問道：“丞相休怪徐庶孤陋寡聞——袁本初占據(jù)四州之地，帶甲百萬，丞相依舊談笑間使其灰飛煙滅。那韓遂卻是何等樣人，值得明公如此驚慌？”曹操見伏龍先生動問，遂笑道：“不怪元直不知，那韓遂遠(yuǎn)居塞外，多年未進(jìn)中原，且不遵朝廷之命已久，故常人未聞其名。某卻深知，并與其有舊，知其大能，不可輕視?！?p> 徐庶復(fù)一揖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那韓遂究有何能？在下愿聞其詳?！辈懿僦焓赃M(jìn)曹營不發(fā)一語，此時必有奇計，于是詳為解說道：“元直不知，聽某講來。那韓遂原名韓約，后改韓遂，字文約，乃涼州金城人，原為金城太守殷華故吏。大將軍何進(jìn)久聞其名，特請其至京師洛陽，在府中與其相見，共議天下大事。那韓遂倒也是個極有見識的人物，當(dāng)即指出十常侍乃朝廷大患，勸說何進(jìn)誅滅宦官，無奈何進(jìn)只聽其妹何后及弟何苗之語，不納韓遂良言。韓遂返回隴西之后，適逢羌胡起兵造反，因其聞名于西涼胡族，便被羌胡叛軍北宮伯玉劫持，并推舉為首領(lǐng)。韓遂因怒何進(jìn)不從己策，便順勢應(yīng)允，并以誅殺宦官為名舉兵造反，聚眾十萬，入寇三輔，侵逼園陵。那西涼兵馬皆善騎射，極為彪悍，先后打敗朝廷名將皇甫嵩、張溫、董卓、孫堅等，使三輔不安，天下騷動。中平四年，韓遂殺邊章及北宮伯玉、李文侯，獨(dú)自擁兵十余萬包圍隴西，殺涼州刺史耿鄙；又圍漢陽，殺漢陽太守傅燮。后又聯(lián)合馬騰攻掠三輔，幸為左將軍皇甫嵩、前將軍董卓擊敗。董卓乃引軍入長安，請韓遂、馬騰共伐山東諸侯，韓、馬率眾詣長安。馬騰調(diào)軍攻打李傕，韓遂卻為李傕所敗，因此返回西涼。韓、馬二人本來結(jié)為異姓兄弟，卻因部曲之爭成為仇敵，連年交戰(zhàn)。后來某表任鐘繇為侍中、司隸校尉，持節(jié)督關(guān)中諸軍。鐘繇致信馬騰、韓遂，二人遂降朝廷。建安七年，鐘繇與馬騰、韓遂大破袁尚部將郭援，三年后又?jǐn)「吒伞堦?，斬衛(wèi)固。天子遂拜馬騰為征南將軍、韓遂為征西將軍。那韓遂能征慣戰(zhàn)，若復(fù)反叛攻我洛陽，則許都危矣。”
帳中諸將聽丞相敘說韓遂之能，無不變色，皆添憂慮。徐庶聽罷，卻是冷笑幾聲道：“庶蒙丞相收錄，空食俸?，正恨無有寸功報效朝廷。不是徐某在此說嘴，若是丞相信得過時，某只請臧霸將軍帶本部五千人馬相助，星夜前往散關(guān)把住隘口，量那韓遂便是十萬人馬齊至，也是徒勞無功而返?！贝搜哉f得甚是豪壯，由中諸將卻并無一人謂是大語欺人。尤其曹仁、夏侯惇等在他手下吃過大虧，竟是連連點頭。曹操見這位一言不發(fā)的伏龍先生竟自動請纓，不由大喜道：“若得元直肯去，我后顧無憂矣！散關(guān)之上亦有軍兵萬余，公攜某令符，到彼處亦皆歸你統(tǒng)領(lǐng)。目下即撥原徐州五千馬步軍，命臧霸為先鋒，星夜前去，不可稽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