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肆.地藏(完)
“別總是冷不丁地冒出來,這樣會嚇著客人的,Lia?!?p> “我才是被嚇到的一方,拉姆。溝通了這么久居然連一個小鬼都搞不定,這情形還是第一次遇上,不是嗎?”
名叫“Lia”的女子從藍屋的窗口跳出,“呼”地輕身落地。因?qū)咨陌羟蛎狈创髦?,棕色的長卷發(fā)只掀起一小陣清風,胸前兩塊被黑色短款吊帶背心所聚攏的脂肪,也在落地時依托著相互作用力抖顫幾下,而后拍手清掃完掌中的塵土,取下左耳的黑色藍牙耳機,撇了一眼毛發(fā)雜亂的海誠,向自認為沒用的拉姆日復一日地埋怨著。
“也不知道是誰從早到晚好吃懶做,一天把起碼20個小時花費在游戲上?!?p> 拉姆不愿與自認為的懶漢多說,在她眼里,即使比自己年長4歲,Lia也只是個惹人煩的大姑娘。
“我樂意,那是我的自由?!?p> “......”
“她也靠做這個謀生?”
“不,只是個寄宿在這的大齡剩女罷了?!?p> “喂,別認為隔著十幾米我就聽不清你們的私話。我跟這類行業(yè)可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還有那個小鬼,可給我用作業(yè)本記好了,最好是每天上床前先默念13遍:哪怕已是19歲理應成年的年紀,但只要身心仍是自由,什么所謂的大齡剩女便不復存在!明白了嗎,不自由的小鬼?”
似乎供奉過某種信仰,少女從見面起就不斷強調(diào)著“自由”這個詞。好似鑲嵌著藍寶石的眼眸中,盡充斥滿對周遭一切事物不屑。
“那么......如果你們打算大干特干一番的話,現(xiàn)在就開始吧......最好快點完事,我得回來蹭網(wǎng)?!?p> 邊說著,Lia邊轉(zhuǎn)身朝后門走去。
“喂......”
“還有一件事,別忘了。麻煩離我房間遠點,那些‘椰汁’氣味濃得駭人,清理起來還麻煩得要死?!?p> 不給兩人還嘴的機會,Lia又重新戴好耳機,手機打開了某個音樂界面,一番挑選后,撩著秀發(fā)從倉庫后門出走了。身后留下一片靜寂。
時近凌晨,四散擺布著的黑框照明燈將本應昏黑的四方的長方體空間照得通亮。偌大的倉庫中央呆站著兩只孤零零的小身影。
“奇怪的......”
“女人?!?p> 海誠和拉姆不約而同地想到一處,少有的默契!
突然想起什么,海誠看著手機屏幕的時間,現(xiàn)在離和Cry約好的時刻,已然過去半個鐘頭。
“也差不多要說‘Goodbye’了,拉姆。我承認,一開始對你的態(tài)度并不友好......”
“我可沒往心里去?!?p> “......那就好。雖說市場價是三千多萬,但......喏,這4000萬是屬于你的,多出來的就當作‘買路財’?!?p> 海誠早有準備般迅捷地掏出幾張百萬大鈔,而緩緩遞向拉姆。
接過錢。但驚訝之余,還是對著燈光照了照,看出了鍍銀的白條,又甩動幾下,發(fā)出“噗噗”的聲響。毫無疑問,海誠贈送的盡是真幣。
“居然真會付錢???”
“不然呢?”
“后門就在那,而且你什么事也沒做......我的意思是,你明明隨時都可以跑跳著逃出去,溜之大吉,為什么要信守‘諾言’?”
“真是開了眼界,出來賣居然還有不樂意收錢的?!?p> 而海誠卻是喜上眉梢,這是他虛度15年來少有的愉悅。
“但你還什么都沒做......”
“我做過了?!?p> “???”
“和可愛的女孩聊天,就值這個價!”
“噗,多謝夸獎。雖然嘛,一點技術(shù)含量也沒有,完全沒有夸人的天賦呢?!?p> “......”
“......”
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一陣,反復確認著什么。確信了,再想不出別的什么能用于逗留對方的話語。
“那,現(xiàn)在就走了。明早你也會在早茶店打工對吧?我一定去關(guān)顧的?!?p> “雖然你去消費我并不能賺到錢,但還是多謝你的好意了。那,明天見?!?p> 逐字逐句地垂耳傾聽完拉姆的道別以及謝辭,海誠心底的某些空洞被暫時填補上。
海誠也轉(zhuǎn)身,向倉庫后門走去。
不忘掩上門,同時對靠在墻邊的Lia示意道:
“你可以繼續(xù)蹭網(wǎng)了,小姐?!?p> ......
“45......不,是晚了46分鐘。就算堵成這樣也不至于那么慢,你最好好好釋一下。就是編也要給我編出來,不然......你的那份炒粉就歸我了?!?p> Cry早已等得不耐煩,卻只得無力地癱趴在圓木桌上,望向遠處的鐘樓,愜意地數(shù)著數(shù)。
在幾聽啤酒被喝空之后,她就靠這個打發(fā)時間。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那是海誠遲到的時間。
“好、好,我會給你胡編亂造一些的?!?p> 于是揀了張木椅,在Cry對面坐下來。
“有擋著你看湖景嗎,女士?”
“突然用這種稱呼......一定是去干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妨說來聽聽?”
海誠確實遵循著Cry的要求,胡亂編造了一些漏洞百出的謊話,刻意隱瞞了在那條小巷以及那間倉庫里發(fā)生的趣事,并且對那位長著金瞳的拉姆及戴著棒球帽的Lia只字不提。
興許是Cry的胃里已被酒水填滿,脹得她再吃不下任何東西。
即使明知是謊言,Cry也任他這樣僥幸地取走食物。
謊話連篇,但Cry也不在意了,她那對深淵般漆黑的眼瞳,早浸沒在虛偽之中。早就該變得怠惰了,Cry這么想著。怠惰得不挪動半步,怠惰得將要放棄思考......
“不點些別的什么東西嗎?”
將疑問拋向海誠。
“不了,手頭有點緊......”
在那間倉庫里的時候,海誠已經(jīng)把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都贈予了拉姆。海誠僅存的余額,是存有2億玻爾的銀行卡。
“哈?”
......
不算愉悅地觀賞完夜景,簡單收拾了行李后,又回到Cry的出租屋。
睡前,海誠又莫名地祈禱著,期盼著那位定會在夢中出現(xiàn)的少女再度造訪。仿佛她已經(jīng)變成海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早......不,對你來說應該是晚上好吧,海誠?”
如海誠所預料的一般,少女會在他步入夢鄉(xiāng)的一剎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然后畢恭畢敬地招呼、問候他道。
“怎么稱呼?”
“我說過吧,那是秘密?!?p> “――嗯,果然還是有些傲嬌啊?!?p> “海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每一片想傳答的心意,我都一清二楚......”
“我不太想去看些什么了......”
“厭倦了?”
“剛才還說能理解我的......”
“――”
“并不是說不相信你,我的意思是,就當今天是個例外。陪我聊聊吧。似乎除了一直給我介紹這個世界的風景以外,你都沒和我好好說過話呢?!?p> “樂意至極。”
及腰的白發(fā)浮動著,水中的紅瞳似乎察覺到什么,少女表示愿意聆聽海誠的傾訴。
“要坐下來聊天的話,換個地方怎么樣?”
“還有哪里能去,再怎么換地方,不都是只有海底的礁石能坐嗎?”
“哼哼――你的無知暴露了喲,海誠?!?p> “隨你怎么說吧......”
“來,抓緊我的手,閉上眼,然后深呼吸......”
“哈?”
雖然很迷惑,但海誠還是照做了。
海洋深處的寒冷,通過緊握的少女的手再一次傳導向海誠,漆黑的海底尚能感受到一絲光亮,卻在閉上眼后,將最后的光明徹底斷絕。
海誠已經(jīng)不在意了。少女會帶他去哪里都無所謂,海底的光景再如何迷人也只是一片靜寂,更差些講便是與生靈隔絕的靜謐之地,使海誠連自己的存在都快要忘卻,若不是偶爾游過的幾條紅白紋熱帶魚,海誠還真會相信自己已死去了。死寂終究是埋藏在深海里的,在這種地方,除了在不斷蔓延的死寂,還能有什么別的事物呢?
似乎獻祭出全部一般,海誠開始了深呼吸。先是吸氣,與早間生活的所謂現(xiàn)實世界不同,在這所謂夢中的世界,在這片海洋深處,再怎樣呼吸也不必擔心有水浸入七竅,吸入肺中的水中的氣體和現(xiàn)實里的氧氣一般作用,都能支持人體的血液運輸。接著呼氣......
“誒?”
雙目依然緊閉著,但仍能感受到,前一刻還環(huán)繞在身旁海水逐漸分流,似乎已經(jīng)散作一滴一滴的分明的水珠,而那些水珠,似乎還流過四肢,在不停地往身下滴墜。
發(fā)型被一陣......不,是接連不斷的呼嘯著狂風吹散,甚至連風的悲鳴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珊5啄膩淼娘L,現(xiàn)在不還在深海里嗎?
“喂,雖然已經(jīng)見過十四五座宏偉的海底神殿,到過幾十個奇幻的珊瑚群,無數(shù)難以理解的現(xiàn)象都經(jīng)歷過,我自然不奇怪海底會有風這件事,但這種搖搖欲墜的感覺真叫人有些發(fā)慌啊,我想我應該,嗯......”
海誠將左眼繼續(xù)緊閉著,右眼半睜開,可映入眼簾的景象,全然無法用言語形容。嘴唇本能地張開:
“嗯......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理之中的反應?!?p> 不出少女所預料的,兩人正身處晴空之下,位于仿佛伸手即可觸及藍空的云層之上。并還在不止地向下墜落著,就快與棉絨般的白云齊肩。
“天空......我們......上天了?”
“明知故問?!?p> 少女的手被緊握著。在下墜時“呼呼”的逆風寄托過寒冷之后,是少女透過十指間傳遞而來的暖流。
只要這些就足夠了。在這所謂的夢中世界,只要有少女的存在清晰呈現(xiàn)在眼前、少女的話語一字不差的傾聽入耳簾、少女暖陽般的體溫傳遞在掌間......這些,對于受夠了那些瑣事之后的海誠,無疑是莫大是撫慰,僅此夢一場,便足夠了,再無他求了。
調(diào)整好思緒,重整平常心態(tài),“呵”地長舒一口氣。相比起剛才的恐懼,現(xiàn)在的海誠更多是被驚詫占據(jù):
“......我承認,這回真的被嚇著了。但只是聊天的話,無論怎么說天上都不會是個理想的場所,對吧?”
“要有耐心,海誠。目的地可不是這。”
“嗯?”
談話間,兩人“噗”地撞上了云層,海誠警惕性地閉合上雙目。云層之下,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海誠再睜開眼,目光所及的大海盡頭,坐落著一方綠蔭沃土,比起一座孤島的狹小,它廣闊得更像是一片大陸:
“那是什么?”
“那座島么?它是我的棲息之所?!?p> “家?”
“......算是吧。要聊天的話,世上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地方了?!?p> “很驚訝你居然不住在海底......但不可否認,能被陽光照射到,總要比海里舒服點?!?p> “......距離夠了?!?p> “啥?”
沒等海誠反應過來,兩人便“啾”地一聲,好似空間遷躍般被傳送至那座島的海岸上空,伴隨呼嘯過耳畔的自來清風,兩人平穩(wěn)地降落在海崖邊,雙腳輕觸草地。
“在這?”
少女搖搖頭,否定了海誠的猜想,接著舉起右手,指向不遠處的一道紫川:
“還沒到哦。看見那座紫藤蘿庭院了嗎?去到那坐下聊吧。相信我,那兒很近?!?p> “我會一直遷就你的?!?p> 少女負責領(lǐng)路,海誠緊跟在身后。迎面拂過的海風,將少女那雙長及腰的雪白色馬尾吹散,凌亂在空中,連衣裙也隨之飄舞,不時遮蓋住海誠的視線。少女步行飛快,沒有起躍、沒有競走,只是很平常地邁著步伐,若想要與少女的節(jié)奏同步,只得盯緊她的腳跟,留不得一刻喘息,稍有不慎就要被拉開幾個身位。卻好似心有靈犀一般,海誠無意間感悟出少女的步伐規(guī)律:5步淺、1步深、1步中層;5步迅捷、1步慢緩、1步稍有停息;5步星河躍動、1步凌空踏碎、1步隨影入神。海誠再次無意地將這規(guī)律化作數(shù)字,竟是如此熟識:
“5、1、1,5、1、1,511、511、511......”
海誠只將想法脫口而出,便入魔似的不間斷地重復著這串“數(shù)字”,面色逐漸凝重起來,而后化作猙獰、扭曲。
“有何不妥嗎?海......”
對海誠不止地重復的話語一知半解,本不想打攪自言語的少年,但當少女轉(zhuǎn)身,正要揚起笑意的臉龐卻被海誠可怖的面容嚇得煞白,由不得二次顧慮:
“海誠?!”
少女于是向海誠招呼道,打斷他的“吟唱”。連海誠都沒意識到,于自己后脊的正上方,一團詭異的黑影正掙扎著,將要顯現(xiàn)出人形。
“......?。?!”
被少女的呼喚聲驚擾,海誠終是從那串詭異的數(shù)字中掙脫。身后那團黑影也隨吹拂而過的海風消散,
“看樣子是回歸平靜了呢,海誠。”
“嗯,什么意思?”
“你剛剛看起來很糟糕,海誠?!?p> “哈,能有多糟糕?”
“就好像是......”
“――”
“......夕陽落山,天要黑了。這之類的感覺,總之就有股難以言狀的絕望感?!?p> 或許應該叫......死寂?可能將死之人更為契合一些罷。少女這番思索著。
“這樣啊。絕望,是嗎?相信我吧,那種東西,我可再也體會不到了。”
最絕望的絕望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除非是絕望之外的絕望,不然還有什么能擊潰如今這個稍顯傲慢的海誠呢?
“但愿如此,我會替你祈福的,海誠。欲望和節(jié)制之間的平衡,要是不維持的話,導致心理平衡的崩壞可是必然的哦?!?p> “多謝提醒。”
再次踏上前往紫藤蘿庭院的道路。
從海崖邊步行至少女所說的“紫藤蘿庭院”,僅要耗費幾分鐘的路程。同時,一路上海誠也沒再關(guān)注“511”這串數(shù)字,更不去糾結(jié)它的真實含義。他給自己立下誓約,如果不是無意間回想起“511”的意思,便要徹底放棄有關(guān)它的念想。因為從少女剛剛的反應看來,這串數(shù)字很可能會帶來厄運、災難,甚至是浩劫。
“就是這,我就說不遠吧?!?p> “啊,的確蠻近的?!?p> 不用再緊跟著少女的步伐,海誠總算松了口氣。環(huán)顧這方紫藤蘿庭院,它搭建在這片大陸的一座翡翠色青山之腳――一塊天然的平地。本應接觸到同樣柔軟而翠綠的雜草,而與鞋底親密接觸的卻是鋪蓋規(guī)整的堅硬深灰色石板路,要是在庭院里慢步,就會像海誠的鞋底一樣,傳出“噠噠”的聲響。
庭院由數(shù)十支粗細不一的木條搭建而成。是已削了樹皮的,海誠未曾涉獵過木工精專的學術(shù)內(nèi)容,平日里連相關(guān)的科普更沒觀看,自然看不出這庭院用材于何種木料,只能靠聞出一股朽木香,粗略地估計這庭院搭建的歷史得有十余年了。
青草香從遠處飄來,卻只能卑微地混雜在近處的紫藤蘿花香中,跟隨它毫無意義地無規(guī)則散發(fā),直至消散殆盡。無愧“紫川”的稱號,猶如紫色的川流,在遠處只看到一片晏紫的奇觀。當海誠立身于庭院中央,嗅覺便失去了應有的作用,環(huán)繞八方的盡皆是紫藤蘿之垂條,以至于排開紫藤蘿花香,再沒聞到別的什么氣息,乃至是朽木香,青草香更不必提。
仰首凝望頭頂這片碧藍色的蒼穹,數(shù)簇云團無規(guī)律地分布著,安詳、寧靜、平和。長舒一氣,海誠將要沉淪其中。沉淪天空的湛藍、沉淪青山的翠綠,沉淪芳草、沉淪紫溪,沉淪身前少女的無二獨一。海誠比誰都重視這場“夢”,那份現(xiàn)實中無論作何都得不到的心安,唯有在這里,在這個睡夢中的世界,才可能觸碰到。
少女選定一處木制桌椅,于一塊打磨平整、顯露年輪的木樁端坐下,將長發(fā)打理一番,雙臂搭放在木桌上,左手托著腮,瞧向獨自熏陶的海誠:
“來坐吧,海誠?!?p> “......嗯?!?p> 于心安中重獲新生,走向庭院左側(cè)的那處木椅旁,正對著白發(fā)少女,海誠坐定。
“那,你想聊些什么呢,海誠?”
“人生.....不,那太長遠了,更準確些應該叫......‘閑聊’嗎?嗯......算了,什么名詞的都無可厚非了,總之,請當作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閑談吧,一種可能毫無意義的閑談?!?p> “樂意奉陪?!?p> “得到這番回應,我便萬分感激了?!?p> “......那么,從家人開始聊起吧。海誠離家出走的時候,對于父母畏畏縮縮的做法,很憤怒,很憎恨他們吧?”
“不,完全沒有,從沒有恨過誰,也不愿去恨誰。哪怕是差點殺掉我的罪犯、榨取我金錢的資本家、劫掠我的貧民、不問清是非就開始搜身的區(qū)管、態(tài)度惡劣的食堂大媽,我都從來沒恨過他們。更不用說我的至親父母,作為讓我誕生于世的‘工具’,他們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那份任務(wù)。接下來,就是依照法律扶養(yǎng)我到成人的年紀,他們于我的義務(wù)便結(jié)束了......”
“欸,只是‘工具’而已嗎?”
“沒錯。從誕生起,我們便是獨立的個體,但注定得在誕生的瞬間融入社會,所以只要活著,我們就都只是彼此互相幫扶、互相利用的‘工具’?!?p> 幫助創(chuàng)造、生成快樂的工具、幫助改善關(guān)系的人際交往工具、用于應付各種測試的提升工具、給自己修墳葬尸的殯儀工具......崩壞的社會秩序下,人和人之間的聯(lián)系,都僅此而已。
“這么說來,海誠也只是‘工具’吧?”
“不可否認。所以在我成年后,也得依法履行我的義務(wù):贍養(yǎng)我的父母,直至他們死去,意識前往那個‘宇宙意識’。如果不幸染上惡疾,而他們還想多活會不愿成尸的話,我也會在不傷及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去變賣盡可能多的家產(chǎn)。也是有夠搞笑的......像我這樣的人,真的能積攢出家產(chǎn)嗎......”
“無所謂啦。雖然聽起來蠻沉重,但也不由得悲觀了,畢竟海誠生存的世界,本就這么......無情、無趣,只能這么形容吧:叫人昏沉欲睡的?!?p> 少女打了個哈欠,誕生了海誠的世界,的確無聊透頂。
“哈,你還真會總結(jié)。不過我們是觀點一致,所以,那個世界怎么樣都隨它去吧......如果不是有重要的家伙在那邊,我確實想賴在這不走了。”
“重要的家伙?”
“不一定是活物,不過大抵都稱之為‘家伙’吧。舉例的話,無非是一些喜愛的美食和果汁;期待的漫畫、番劇和電影......當然,消逝的過去、立足的現(xiàn)在和不可預期的未來同樣囊括在內(nèi)。”
“看來支撐海誠活下去的動力還蠻多的嘛?!?p> “畢竟全是些重要的回憶啊。要是就這么隨意死去的話,就連回憶那些支撐我活下去的美好都做不到了?!?p> “回憶......記憶嗎???”
少女對此頗感興趣,托腮的左手隨即搭放在木桌上,注視著海誠的雙瞳,眼中閃著光亮。
“嗯?!?p> “有沒有關(guān)于我的呢?”
“那當然。單憑跟漂亮異性相處的回憶,被它來奴隸,就夠我多活一陣了?!?p> “哈,多謝......”
少女的確被海誠毫無顧慮的答復撩動,但她想得到答案的可不是這個。那是有關(guān)少女的回憶,而不是關(guān)于少女的回憶。
往事......也開始模糊了。
我姓甚名誰?
我身居何處?
我從何而來?
我將去往何處?
每每從黑暗中蘇醒,少女必要解答這些疑惑。為什么要重復做著同樣的事?少女沒有答案。但在這段深海修行的日子里,少女反復思考著:奪我姓名之人、賜我姓名之人、予我希望之人......你正身處何方(Where are you now)?
“只得抹消心頭的疑慮,才有前行的可能”。這是在孤身只影的光陰里,少女唯一能感悟到的東西。
望著面前這位笑臉長掛的少年,少女只感覺自己離真相又近了一步,不,是正飛奔地向真相沖刺。
左手在托腮的同時,還能閑出一根食指攪弄著純白色長發(fā)。靜默了一陣,才發(fā)覺發(fā)言的人輪到自己:
“那,要是那些美好全都記不清了、忘卻了甚至是消失了,再沒有任何東西去奴隸你的話......海誠,你會怎么做?”
“可能......會死去吧。我可不是指尋死,要是一心求死的話,那‘求死’也算得上活下去的動力了......”
“是指心靈死去嗎?”
“算是罷。畢竟我這種人啊,要是不被某種事物所奴隸的話,就會跟空殼差不多吧,那樣沒有悲歡聚散、沒有人情冷暖、沒有對任何新生事物的祈盼,只是漫無目的地活著,真的能稱為‘活著’嗎?我相信那跟‘死去’不會有差別的。”
“......”
“怎么了?”
“我們換一個話題罷,海誠。這種跟‘死’有關(guān)的......總之,我聽得夠多了?!?p> “你剛剛看上去還有些期待的......算了,厭倦的話就換一個罷,嗯......那就聊聊我班上的同學怎么樣?那些曾和我在同一個屋檐下學習的同學們。意下如何?”
“幾十個人在一起的故事?那會很有趣吧?”
“嗯。讓我想想......”
很有趣嗎?是的,很有趣。
被肆意揮發(fā)油煙的小吃攤熏得繚繞滿煙霧的街道盡頭,便坐落著那所海誠曾就讀的中學部。待午后的課程結(jié)畢,幾位相處得勉強友好的同學便會捎上海誠,共闖入一家或熟識或陌生的餐館,于幾小時的饑荒后暴食一頓。那之后便又是日復日地慢步歸家、埋頭死學、洗凈肉體,再沉入夢鄉(xiāng)......待第二日天明,又會重復著與昨日相差無幾的流程,遇見注定會遇見的景象,就算有些許不同,也無非是幾處同質(zhì)化的小吃攤遷移、幾家生意仍興隆的餐館關(guān)門大吉、東大門前幾位傳銷的被捉走、西大門外幾位販毒的被擊斃......不止是海誠,大多數(shù)社會底層都在相同的日子里碌碌無為,這類“底層”從未有準確的釋義:人類、仿生人、動物甚至是沒有意識的物件,只要是被來自上層事物所壓迫的,都含糊地稱之為“底層”。“底層”還沒有反抗,或者說還未曾真正反抗過。習慣了了無生機的日常,除了一味地消磨時間,“底層”還學會在日常的日常里找些不日常的樂趣:只要人與人之間發(fā)生了一些磕碰,產(chǎn)生了一些糾葛,便可牽動人們的思緒。
但時間總歸會磨去那股興奮勁,縱使是心里有火,眼里有光,能堅持下來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罷。
對海誠來說,在那所中學部里所負擔的,總要比危機四伏的外界少太多,至少不必為性命所憂罷。偶爾還能搜刮些小驚喜。所以在與班上同學們互損的日常里,海誠總能找到那股除家庭外,唯二的歸屬感。
“......抱歉,我竟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要不這樣罷,由請你來提問?!?p> “沒問題。那......和海誠相處得較好的,都是些怎樣的人呢?”
“......都是好人,或許這么說有些奇怪。即使我也這么覺得......但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高尚詞匯。與一出校門就隨處可見的地痞流氓不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善心,還能看到他們樂于助人的一面,至少在我離家前的印象里,他們還未曾墮混入‘底層’,他們是心底尚存星火、眼中仍閃爍星光的一批人......”
“你說的都太抽象了啦,海誠。能否具體一些?”
具體......嗎?含納海誠的班級是他所就讀的中學部里,行徑良好之最。雖然整體成績還湊合,但在外界“犯罪如同呼吸”的熏陶下,能有這么一個墨守陳規(guī)的班級著實罕見。就算是真正沾染不良嗜好的家伙,也只是極少數(shù)罷。以至于在外界看來,他們便是“異種”,連倒賣黑槍的都不愿搭理這伙“不正常人”。
因此,海誠便習慣于事無巨細地觀察路過身旁的每個人,那些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異種”。
“......就比如:有迷戀偶像,為此潛心學習外語的;有整日在班里不顧他人感受,毫不吝嗇地展現(xiàn)自己歷史知識儲備,卻又善待親友、寵愛妹妹的;有行事蠻橫卻寬宏待人的......嗯,還有最優(yōu)秀的要數(shù)做事認真負責、活潑、團結(jié)集體的一班之長;有說一不二,許諾替同學拿早餐便日復一日不辭辛勞早起的;有幫助解決同學間矛盾,不袒護任何一方、一視同仁,至少我的印象中絕對公平公正的;有每當課上昏沉欲睡,便毫不遲疑賞來巴掌的;有整日以色情游戲充饑,交流仍不失風度的......太多太多。他們或是被未來的未來寄托著未來的英雄,或是近在咫尺的希冀。至少......同學們都活得好好的......不只是他們,在魔都相識的雙馬尾Crystal、高冷男子Allen、酒吧老板Nightingale、全民偶像Alice,甚至是今晚遭遇的金瞳拉姆和那位總悶悶不樂的Lia......只要他們還在,我就能感受到于那場‘大屠殺’后,世間還殘存的人性?!?p> “人性......原來那種東西還尚存嗎......”
“或許對你來說‘人性’還是個陌生的詞匯。畢竟是只存在于我的夢里,這樣的你,一定很寂寞吧......”
只存于夢中?對人性陌生?要是真這么想,海誠便大錯特錯了。
沒人會比眼前這位白發(fā)少女更渴望夢境、更了解人性。
“至少寂寞......是真實存在的?!?p> 沿岸海風仍不止地吹刮,拂面而過,紫藤蘿香又撲面襲來。這些逃不掉的,那些甩不開的,正捕食似的,朝二人所棲息的領(lǐng)域......洶涌著澎湃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