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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明悟傳

第一章 酒

知明悟傳 驚鴻hao 2558 2020-09-30 03:47:01

  圣人三百年一出。

  三百年一出的圣人,兩百年前光顧了這片山林。那是個濕漉漉的清晨,林子里水汽彌漫,樹腳邊的野草倒伏在鹿道,新生的夜青在枝椏間唧啾。

  山林寂寞了無數(shù)個春秋,它不語,它在等候。當(dāng)圣人帶著他那條瘦馬踏入這片山林時,山林顫栗了。山林拿出了它釀了千百年的美酒。圣人是個識酒的人,興之所至,豪氣橫生,崖邊嘆道:“醇哉此酒!蒼林作曲,群山為器,配之以鏡湖之凈朗,騰霓之裊裊,又兼有鳴鳥,癡鹿,啼猿,雅鶴,云氣靉叇,納為一壺。醇哉此酒!”

  山林以為終于等到那個對的人了。可惜圣人很快便走了。不入世濟(jì)世的圣人不比一只臭鞋拔子值錢多少。圣人在這里待了三十年。三十年,比起山林千百歲的年齡來說,太短太短了。山林的酒一下子冷了下來。圣人走前曾言他日歸田必回此處,可他終究是沒再回來。

  山林就伴著圣人結(jié)的茅廬又睡下了百年。

  這天山林忽然又醒了。它察覺到有個人進(jìn)來了。興奮的山林甚至沒有第一時間看看那人,便盛出了自己經(jīng)日的美酒。于是熏風(fēng)襲面,那人便踩斷了根枯枝。

  那是個穿長衫的少年。那是個瞎眼的少年。

  少年用已有一層薄繭的手掌丈量著山林的每一寸肌膚,他自林子里到了溪邊,又自溪邊爬上了矮山,矮山上他尋到了一塊大石,又用手撫摸許久,在稍平的一面坐下。

  少年不說話。

  山林便獨(dú)對著少年。矮山旁便是瀑布的一道分流,揚(yáng)起的水珠濺在少年的眉間,少年沒有動。一只夜青飛了過來,斜斜地掠過他的發(fā)梢。少年也沒有動。又有一條金花蛇自樹上探下頭來,咝咝地滑了過來,盤在少年身旁,一對蛇瞳盯著少年的眼睛。少年還是沒動。

  金花蛇爬上少年肩頭,一下子彈走了。

  少年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東西。

  可他是個瞎眼的少年,一個瞎子又能找到什么呢?他就坐在那里,泥塑的一般,動也不動。真不像個尋者,山林心想。可是山林又能怎么辦呢?山林的酒就在那放著,百年前也在那兒放著,圣人來前還在那放著,亙古不變??上倌晔菦]法暢飲了。

  山林失望了,百年也似乎只是打了一個盹;它睡不著了,想著有個瞎眼的少年還在發(fā)呆。無聊的山林陪著老猿在瀑流之上隔岸哀啼,數(shù)著葉落湖中漾起了幾層漣漪。夜青還在匆匆地飛著,幾乎都不停腳休息。后來,少年進(jìn)了山林間的一個小山洞,少年再也沒出來過。

  山林終于慢慢睡著了。

  不過它只是又打了一個盹。也許是三十年,又也許是四十年,當(dāng)瞎子少年變成瞎子青年,在枯坐山洞的時光里又慢慢變成了瞎子中年,山林它終于又被驚醒。似乎是經(jīng)年不用生滿銹跡的輪軸重?fù)?dān)使命,中年人慢慢扶著膝蓋站了起來,卻險又趔趄著倒下。

  這個漸顯老態(tài)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生了一副四方臉龐,因著很久沒有見著太陽,粗糙的皮膚就顯得很蒼白,便顯得他緊緊抿著的唇在一片失去光澤的胡須中格外突出。似乎是好幾夜沒睡上安穩(wěn)覺,他的兩只眼睛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

  也許是三十年或四十年沒說過話的緣故,男人并不是很愿開口。誰也不知道三十或四十年前他尋覓的東西到底有沒有找到。畢竟他是個瞎子啊,山林心想。

  男人從少年時便在思索。他想知道人為什么而存在。也許是天生的眼疾,也許是命中的不幸,讓這個男人自少年時便懷疑起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山林不語,事實(shí)上就算它知道些什么也沒法告訴男人。

  其實(shí)男人的迷惑自始至終都沒有減少。他的悟性很低,閱歷尚淺的時候便進(jìn)了山林隱居,哪里有那些個學(xué)者的智慧,更加無法窺得那個問題的答案。

  可他終究是站了起來。數(shù)十年生活在無光的世界里,他的聽覺變得異常敏銳。此時他聽得出,一如在這山洞里的任何一個日夜,有一只蚊子正在他面前飛舞。

  這只蚊子,他想,是昨天在我左臂上叮了一口的那只,還是今早爬上我后背的那只?

  可是這不重要了。先前的歲月里,也曾在無數(shù)個瞬間,有相同或不同的蚊子在他面前飛舞,可此時這剎那卻是唯一的。那只蚊子正向男人的臉飛來,忽地又飛回去了;過了一會忽又出現(xiàn),細(xì)長的蚊腿被絞在男人瘋長過的頭發(fā)里;終于掙了出來,卻又惱這縛足之仇,飛回狠狠在男人額上咬了一口。一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便見男人額上慢慢紅腫起一個小包。

  男人不動,也不知額上的瘙癢,心中卻在狂喜:“我知道了!人就該像這蚊子……”

  “不,不是像蚊子,人應(yīng)該學(xué)蚊子,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想叮我一口便叮我一口,”男人興奮了,思維越來越快,可偏偏這時覺察到了額上的痛癢,一邊伸手搔癢,一邊接著想道,“這是什么,這就是自然!合乎自然,隨心而動;合乎己心,不論對錯。自然即是本心,本心即是人性!人就該不失本心不失本性,隨心所動,不必在乎外人的看法,不必迎合世道的走向!每個人都是一個獨(dú)立的個體,就像那只蚊子,自己吸飽了血便離開,不服氣了便再來,人若是想這想那,從未活出真我,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山林不會讀心。它不知道男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想了些什么。若是它知道,必會覺得男人有點(diǎn)像那道瀑布,急火火的,太過偏激。山林不喜歡急躁,不喜歡吵鬧。原本就安安靜靜地獨(dú)自度過了千百年,如今又和男人無言相對了三四十年。山林其實(shí)是挺喜歡這個男人的,男人從來都沒有打斷過屬于山林的寧靜。

  山林喜歡的是它懷里的那片湖,溫婉幽雅,倒映出一片天在水。它認(rèn)為這才是自然,不爭不屑,不打擾別人也不打擾自己,靜靜地存在,慢慢地融化周遭萬物的心。

  可湖卻不這么想。它從沒覺得自己有多美,甚至于認(rèn)為自己不過是一片小水洼,山水之間山水之間,沒有山的巍峨挺拔哪有水的柔婉動人?是??!是萬物融化了這片湖,而不是湖融化了萬物。

  男人卻不知。困擾內(nèi)心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他終于要走出這個山洞了。山林又斟滿了自己的酒,期待著男人來飲下三十年或是四十年來的第一口??墒悄腥艘呀?jīng)有了自己的酒。以男人的偏激性子,他怕是不會看一眼山林的酒的。山林的酒又只好冷著,等待著一個正確的人的光臨。

  男人要離開了。男人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少年,走的時候卻變成了一個中年。他有了自己的酒,他有了自己的信念。一只夜青飛了過來,卻如受了驚一般斜飛著逃開;又是那條金花蛇從山洞頂部垂下身子來,卻一下子僵了蛇身,直挺挺地掉了下來,過了一會才見鬼似的急急竄入草叢,攀上枯樹。

  男人的長衫早就襤褸了;男人的頭發(fā)也是亂糟糟的;男人許久沒有沐濯了??!味道是遮不住的。

  男人聽說,三百年前的那個圣人名叫嵁虛,終于死在了那個亂世;而他的名字叫做迢峣,男人不知道,他就是三百年后的圣人。

  山林依舊在等著。那個人也許從來都不存在,也許下一刻就要進(jìn)來;山林依舊準(zhǔn)備好了它的酒,期盼著有人能品出那酒里的馥郁。

驚鴻hao

山林是帶部分神化的,簡單說它不與凡俗界重疊,是個獨(dú)立的地方,這個可以解釋迢峣的三十年不飲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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