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媽！

　　男人離開了山林。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男人還是個小孩子時，曾跌跌撞撞地陪他的姊姊，同著一眾年輕少女一起采蒿。

　　那時候，姊姊會牽著他的小手，笑著指點(diǎn)著那些青艾，細(xì)聲道：“小弟，當(dāng)年娘胎氣不固，阿婆便是吩咐我來采這些青艾，煮了鵝蛋，才慢慢調(diào)理好的呢……”

　　姊姊很懂事，打小便擔(dān)任起了照顧瞎眼弟弟的責(zé)任。她就像是在自語：“你知道嗎，娘以前最喜歡艾草的花了，沒有你時，娘愛在鬢邊戴上一朵紫色的艾草花。可是小弟你出生了，爹爹就不喜歡娘了，有時會蹲在墻角喃喃自語。娘也越來越瘦了，有一次在溪邊洗衣，那花便掉了下去，我看著娘的手僵硬地摸了一下她的鬢角，可她卻看也沒看那朵花……喂，小弟，別扯我頭發(fā)啊……”

　　那個時候的迢峣還是個啥也不懂的小孩，與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他天生便是個瞎子。爹爹雖然心疼這個兒子，但心里更多的是不喜。雖說爹爹也疼惜阿娘，可夫家人愈發(fā)地對阿娘冷眼相對，阿娘便日漸憔悴了，更是無力管及這個瞎眼的小兒子。姊姊心下可憐這個弟弟，走到哪都要帶上他，倒是迢峣這孩子無憂無慮，喜歡爬到姊姊頭頂揪她的頭發(fā)。好在姊姊從未翻過臉，迢峣便更加喜歡與這個從未見過的親姊姊在一起。

　　中年迢峣終于聽見了一陣孩童的喧鬧。那喧鬧聲在靠近，又忽然停了下來，接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問道：“大叔，你是哪里人呀？”忽又聽到一個孩童奶聲奶氣抗議道：“姊姊，阿媽說過不要和外鄉(xiāng)人搭話?！?p>　　脆生生便似乎是揪住那孩童的耳朵：“小弟，還要管起阿姊了？”那孩童便痛呼，誒喲誒喲地直叫娘親。

　　迢峣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沙啞而干癟，就像是個常年不用的嗩吶：“小孩，王家村是這里嗎？”他心下奇怪，明明自己是不想說話的。

　　便聽那個脆生生的聲音喊道：“大叔，是你說話了嗎？你說什么村？”

　　迢峣頓時大窘，他想清清嗓子，于是便咳嗽了兩聲；沒曾想這一咳竟將他給嗆了個結(jié)實(shí)，

　　他本就蒼白的臉顯得通紅起來。孩子里的姊姊一驚，急忙繞到他的背后，輕輕拍打著，好一會才緩過氣來。

　　這次迢峣的聲音終于變大了一些。姊姊低頭想了一會，實(shí)在是想不出周邊哪里有一個王家村，抬頭便看見面前大叔的一對眼睛，雖靈氣逼人卻又無神。她只好道：“大叔，你先到咱們村子，阿媽一定曉得王家村在哪兒的！”

　　便帶著迢峣到了自家的村子。一路上迢峣走得極慢，總是要先摸摸地面才肯走下一步，于是這個小姑娘也明白了這位大叔是個瞎子，心中忽地黯然，便將迢峣所尋添油加醋告訴了阿媽。迢峣立在村口發(fā)呆，忽然聽到一個婦人聲音：“這位大哥，你是要找峣山南面腳下的王家村嗎？”

　　迢峣心中突然狂喜，一路上想念姊姊、思念家鄉(xiāng)，讓他的心口仿佛有一個重重的秤砣，壓得心窩疼疼的，酸酸的；此時聽見家鄉(xiāng)消息，又怎能不興奮！他在山林里獨(dú)自度過了三十余年，應(yīng)該早已練成處變不驚的性格，這時卻只想大聲呼喝！

　　只聽那婦人繼續(xù)道：“王家村我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一個，你要問方圓十里的人也都知道這個王家村；那天我剛在稻田里插秧，忽然便下起了大雷雨，我一看這家伙好啊，這下秧子不愁不成活了，于是吆喝了半天男人一起搶插。我那男人偏又是個軟性子，一通大呼小叫把左鄰右舍的都喊出來了，大家伙一起使勁。你可不知道，那一年咱村的收成有多好，稅糧都繳上去了還能剩整整一年的糧食……”

　　婦人還在絮絮叨叨。小女孩忍不住了，扯了扯阿媽的下擺，婦人一下子醒悟過來：“你是在找那王家村呀，那個村子沒了，被老天爺降罪平掉了?！?p>　　迢峣腦子里轟隆一聲響，急忙抓住婦人的雙肩，喊道：“什么沒了？王家村呢？”

　　婦人不滿，卻又掙不開，嗔道：“這漢子真是無禮！是，當(dāng)初一道春雷劈了下來，將峣山山頂?shù)氖^給劈了個稀爛，便把那王家村給活埋了！嘖嘖，你這野漢子能松開點(diǎn)嗎？”

　　迢峣醒悟，急忙松開雙手，便聽得那婦人繼續(xù)講道：“當(dāng)時我們都不信吶，一個春雷咋會恁大呢？確實(shí)，這不過是天……”

　　迢峣身軀忽然開始猛烈地?fù)u晃。他趴在了地上，站也站不起來，喉嚨里傳來野獸般嘶啞的低吼。倒把那婦人嚇了一跳，踢了踢男人的一條胳膊，便想往回退，忽然迢峣抬起了頭，婦人看見他的眼眶在收縮，幾顆滾燙的淚便落了下來，烙在他的衣襟，那雙靈氣逼人卻無神的眼睛這時忽然似乎爆發(fā)出了最激烈的情感。男人泣不成聲，喉嚨里傳來孤狼般的嗚咽。男人不敢去想，不敢去想他的姊姊被埋在一堆亂石下的樣子，不敢去想他總是垮著臉的爹爹、消沉的阿娘。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片亂石的樣子，那下面壓著的是他整個家??！

　　他忽然一躍而起，兩眼雖然依舊看不見東西，他卻在向前奔跑，左腿立時磕在一個樹樁上面；他卻不顧，繼續(xù)奔跑，這時踩到一顆石頭，整個人立刻向前摔去。他咬了牙，臉便狠狠貼在地面，馬上便顯出一道道紅印子。

　　這次倒下他卻不愿再站起了。他的雙手在使勁抓住身下的土壤，幾乎是想把這塊大地給扳起來。他自然是沒法成功，可他卻不松手，直到那雙手的關(guān)節(jié)鮮血淋漓。他卻似乎覺察不到疼痛，喉嚨里依然是傳來嗚嗚的嘶吼，可那雙手和發(fā)白的關(guān)節(jié)仍在微微地顫抖。

　　男人還在哭泣！也許已經(jīng)有了近四十年未嘗過哭泣的滋味，未嘗過悲傷的感覺，這一哭竟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塵土里便慢慢洇出了兩片灰色的濕痕。

　　不知道什么時候，男人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婦人早扯著小姑娘走開了，只剩迢峣的軀體在路上單薄地趴著，一動也不動。

　　再醒來時迢峣已經(jīng)在了一個破舊的小屋里，兩只手上敷滿了不知名的草藥，他想睜開眼，可是眼睛充血一般的疼；他逐漸察覺到臉上有冰冷的觸感，像是水，又像是冰；那種冰涼涼又帶一點(diǎn)點(diǎn)濕滑的感覺讓他很舒服，他感覺自己要呻吟了。他確實(shí)呻吟出來了。這時便有一個蒼老和藹的聲音似乎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傳來，就像是神明的低語：“小伙子，你醒了啊……”

　　這是一個婆婆。她似乎是一個寡婦，這間逼狹的小屋幾乎只夠住她一個人。她咳嗽了兩聲，頓了一下，潤潤嗓子，道：“小伙子，你這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嗎？跟婆婆說吧，婆婆家沒有外人，婆婆是一個人住的！”

　　迢峣確實(shí)說不出來話，他的嘴唇被磨破了，火辣辣的疼，可那冰涼涼濕滑滑的觸感卻如一劑靈丹妙藥，他使勁張開了口，嗓子卻“呵呵”地發(fā)不出聲音。婆婆顫巍巍地端起了一碗水，使勺慢慢地喂進(jìn)這個小伙子的口中。

　　迢峣終于可以說話了，伴隨而來的卻是一聲嚎啕：“我沒有家了……阿娘、爹爹、姊姊都死了，都死了，我只剩一個人了！”

　　這個男人心中的悲意絕不比他的偏激少。他從不曾想過，那一次的離去竟是訣別，而他卻從未真正地與姊姊他們做一次道別。

　　那一天剩余的時間里，在那個小屋，那個破舊的小屋里，男人抱住了一個失去孩子和丈夫的母親；婆婆也摟住了這樣一個無家可歸的歸家者。

　　“阿媽——”迢峣在哭泣，婆婆沒有嫌棄，她用她的衣衫為她懷里的瞎眼兒子擦著眼淚，擦著鼻涕，她的手在顫抖，可她撫摸她的兒子時卻又是那么認(rèn)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