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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卿卿前傳

第八章 賣油郎

一聲卿卿前傳 沈筠兮 4831 2020-10-16 10:51:05

  卻說沈筠被裴家悔了婚,自己還不覺得有多難過,杜月兒卻神情恍惚地要跟她訴說往事,她便知道那必定是一段極辛酸的過去,就牽著她到窗邊坐下,一邊烹茶,一邊靜靜聽她敘述。

  “我本是良家子,是汴梁城外的一個小鄉(xiāng)紳家中的庶女,七歲習字,十歲作詩,可十二歲時,父親不幸離世,我與阿娘就被嫡母趕出了家門,母親是讀書人家的女兒,不知該如何養(yǎng)活我,只好帶著我到妓館賣笑,所幸那鴇兒王三娘還算熱心,時時幫襯著我們母女,又教會我琵琶歌舞,讓我登臺獻藝,掙些銀錢維持生計,我們便也渾渾噩噩過了二三年,到我十五歲時,阿娘郁郁離世,我也不會別的求生之道,便繼續(xù)留在妓管賣藝,有一次,我被客人灌醉,醒來便知丟了清白,其實我心里也明白,在這種地方,這些都是早晚的事,于是干脆破罐破摔,明碼標價,枕金十兩一夜,又與王三娘簽了契約,五五分成,她負責捧我,我負責接客。那王三娘自然是有手段的,過了不久,我便得了個‘花魁娘子’的諢號,自此便應(yīng)了那幾句詩:‘武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直到...他出現(xiàn)...”

  杜月兒說著,眼中流下兩行清淚,沈筠見了,默默遞給她一方手絹,又將烹好的茶倒了一杯遞到她面前。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握著手絹,卻沒有去擦臉上的淚,而是繼續(xù)喃喃說道:

  “其實自我和阿娘進了妓館,就知道有他這樣一個人。他是讀書人家的兒子,也是幼年喪父,家道中落,他母親倒是能干人,每日做些頭油花水拿出去賣,換了銀錢,不僅能維持生計,還一直供他讀書,大家都知道她手藝好,因此妓館中小娘子們用的頭油,都是在他家訂的,后來他母親離世,他便把這項手藝承繼了下來,然而每每做好頭油,都只是交給娘子們的使喚丫頭,所以,我們只知其人,卻都沒見過他。然而有一天,也不知是我的使喚丫頭躲懶還是怎樣,竟讓他自行將頭油放到我屋中,他大概也是知道我當時不在,不覺得有什么,便依言進去了??汕傻氖?,我那日身子不適,沒喝幾杯便醉了,被客人扶回房時,他都還沒來得及離開。”

  “他當時大概也是慌了神吧,鬼使神差地躲到帳子后面,還想著等沒人了再出去,免得尷尬。誰知我一到房中,便嘔了起來,還吐了客人一身,客人便嫌惡地扇了我兩個耳光,他見了,竟跑出來阻止,還跟別人理論,最后被打得鼻青臉腫,第二天又因被指跟人在妓館爭風吃醋,挨了他老師好大一頓訓斥...”

  她說著,眼中又滾落許多淚珠。

  “我心中過意不去,想著自己除了這身子,什么也沒有,當夜就推了客人,在自己房中擺酒,想著侍奉他一晚,就算是報答吧。可沒想到,他卻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憑我怎么撩撥,人家就是連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瞟一下。”

  “我當時還有些惱,覺得他定然是瞧不起我,誰知他竟然望著我的眼睛,深情款款的說:‘月兒,我并非瞧不起你,也許你不知道,從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喜歡上你了,所以我才見不得別人欺負你。可我?guī)湍?,并不是想讓你這樣回報我,今日我若接受了你的獻身,就玷污了自己的情誼?!f完,竟然就起身離開了?!?p>  她說到此處,抬眼望著沈筠笑問:“你說,他是不是個傻小子?!?p>  見沈筠沉默不語,她便又自顧自說道:“后來,我便讓他每次自己來給我送頭油,連我的使喚丫頭都知道,我的頭油用得特別快,沒幾天就是一壺,他卻還在裝著糊涂呢?!?p>  “直到有一天,我言語不慎,觸怒了吳家公子,被他剝了衣服扔在院子里,讓人拿細鞭子沾了鹽水抽打,還道抽一鞭子就給一兩銀子,我那時也是年輕嘴硬,一邊哭一邊喊,‘那我今日就掙公子一百兩,一千兩。’那吳公子便真的扔下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就在我被打得滿地打滾時,他正好來送頭油,見了這番景象,什么也沒說,只過來將我抱著,自己用身子把那些鞭子硬生生都接了下來?!?p>  “后來,那吳公子大概也覺得無趣,便叫家丁住了手,自去了。他卻因此生了好大一場病,他身邊沒有親人,我便把他留在自己屋中照顧,那個傻小子,病好了之后,還要謝我呢?!?p>  “我就問他了,你打算怎么謝我呀?他想了半天,說以后你用的頭油,我都不收錢吧。我聽了就笑了,我說,哪里就那么便宜了。他又想了半天,才支吾著說,那我還有二十兩銀子,本想留著進京趕考時做盤纏,就都給你吧,別的,真沒有了。我聽了,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就問他,那你不去趕考了嗎?他卻笑著說,銀子還可以再攢嘛。我聽了,就跟他說,那也不夠,我現(xiàn)在就要你,以身相許...”

  杜月兒說到這兒,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喃喃道:“雪兒啊,你知道嗎?我也是那一夜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對你有多溫柔,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p>  沈筠聽了,心里哀哀想著,我當然不知道。就又聽她說道:“自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想接客了,別人一碰我的身子,我就覺得惡心,卻也只能把他們都想成他,每每只是盼著與他歡好?!?p>  “后來推的客人多了,王三娘自然有了微詞,于是我就問他,愿不愿娶我,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嘆著氣說:‘我是很想娶你,但我沒有銀子給你贖身,況且就算給你贖了身,也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衣犃艘詾樗@些都是托詞,不免灰心,他大概是看出來了,便又對我道:‘月兒,你等我三年,容我先去考個功名,若考上了,我騎著高頭大馬來迎你,若考不上,三年后,我還是來娶你,你放心,我就是日日出去要飯,也絕不讓你餓著?!衣犃?,就真的信了,還拿了許多銀子給他,送他去趕考?!?p>  她說到此處,便停下來,沈筠等了許久不見下文,忍不住問道:“那...后來呢?”

  杜月兒眼中露出蒼茫之色,:“后來?后來我等了五年,什么也沒等到。王三娘也病死了,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了向嫫嫫,我便在這里了?!?p>  她說完,二人便都沉默了,過了許久,杜月兒才又開口道:“雪兒,你記得那個茶商覃六郎嗎?”

  沈筠想了想,點點頭。

  月兒道:“過兩天,我就要跟他走了?!?p>  沈筠聞言,心里一陣發(fā)慌,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杯,那茶水便順著案幾一滴滴流到她的裙裾上。

  “這么...這么突然...你什么時候決定的?!?p>  “早就決定了,本想看著你嫁了人再走,可惜...”

  “不再等等嗎?”

  “等什么?我都二十五了,現(xiàn)在還能略挑一挑別人,再等下去,漫說挑別人,別人連挑都不愿意挑我了?!?p>  說完,二人又是一陣沉默,沈筠忽然問:“那你...后悔嗎?”

  杜月兒輕笑了一聲,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p>  她走后許久,沈筠才望著窗外的天光,喃喃自語:“你本是良家子,未入賤籍,所以有機會遇見你的陌上少年,即便無果,也還能趁著容顏未老,贖身嫁人,而我這樣的人,一輩子都只能困守在這里,今年歡笑復明年,等到年老色衰了,又該怎么辦呢。”

  不幾日,覃六郎帶著商船來接,杜月兒便與沈筠灑淚而別,從碼頭回來,沈筠就見教坊司門口跪著一個婦人,懷中抱著一個小孩兒,約摸四五歲,看著已是氣息奄奄,沈筠走近,就聽那婦人扯著向嫫嫫的衣袖哭告道:“嫫嫫,你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孩子吧。這都兩天沒吃飯了,就容我在院中做些雜活,只要賞我們娘倆一口飯吃就行?!?p>  那向嫫嫫大概也是被她纏得久了,有些不耐煩地道:“哪有你這樣的,一把年紀了,吹拉彈唱不會也就罷了,連洗衣做飯都不會,我留你做什么活,不會做活,還不愿意放下身段做娼妓,我這兒又不是開善堂的,去去去,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p>  說著,扯回自己的衣袖進去了,沈筠走到門邊,還聽到那婦人哀哀的哭聲:“奴不是放不下身段,只是我那當家的尸骨未寒啊,嫫嫫,我求你啦,你讓奴給你打洗腳水也行啊...”

  沈筠這些年雖見多了這樣的事,性子也變得冷淡了許多,此刻卻終究有些不忍,因而隨手拔下頭上的一根素銀簪子遞給那婦人道:“罷了,先去給孩子買點吃的吧?!闭f完就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誰知那婦人倒也是個實誠人,受了沈筠的恩惠,總想著報答,第二天一早就領(lǐng)著兒子要先當面謝她。

  卻說沈筠,因常年服用避子湯這樣的極寒藥物,做下了許多病癥,經(jīng)期紊亂不說,每每月信至時,便腹痛不止,輕時輾轉(zhuǎn)反側(cè),重時手腳麻木,幾欲昏厥。這日不巧,他母子來時,正是沈筠疼得最厲害的時候,那婦人在門外聽到里面動靜不對,又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忙拉住她問怎么了,那小丫頭見是頭天門口那個婦人,便道:“娘子月信至了,方才痛得幾乎要昏過去,奴去求求向嫫嫫,看能不能找個郎中來瞧瞧?!?p>  那婦人聽了道:“嗨,你請郎中也無用,再說了,這哪個郎中輕易上這兒來瞧病呀,這樣,你去先去打些滾水,再到廚下熬一碗濃濃的紅糖姜湯來?!?p>  小丫頭聽了,忙照她的話做了,那婦人便用帕子沾了滾水,給沈筠又是敷肚子,又是擦手腳,折騰了好一陣,她才緩過一些來,這時小丫頭也端上了紅糖姜湯,那婦人便又一點一點喂她喝了,她臉上也就漸漸有了點血色,又緩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地對那婦人道:“多謝大嫂?!?p>  那婦人聽了,一邊拉著兒子給她磕頭,一邊道:“娘子說的哪里話,要不是娘子,這孩子的小命早沒了?!?p>  沈筠勉強扯起一個笑容,問道:“不知大嫂怎么稱呼?”

  那婦人道:“奴夫家姓顧?!?p>  沈筠想了想又問:“那顧大嫂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那顧氏聽了,表情變得有些茫然:“不知道啊,奴當家的走后,田產(chǎn)被小叔子占了,把奴母子趕到街上,奴帶著南生想來投靠京都的親戚,親戚卻也搬走了...奴當家的在時,把家里家外的活都包了,所以奴什么也不會,”她說著,眼圈就紅了,喃喃道:“他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叫奴今后可怎么辦呢...”

  沈筠聽了,心中唏噓不已,思忖半晌,對身邊的小丫頭道:“你到我妝奩里拿一兩銀子去廚下,就說他們母子是我的遠房親戚,在這兒暫住兩天,這個是預(yù)支的飯錢,不夠了再來管我要。”說著又對顧氏道:“顧大嫂,就委屈你帶著南生暫且在柴房住著,等過兩天我好些了,就幫你們想辦法?!?p>  那顧氏聽了,千恩萬謝之后,便被小丫頭領(lǐng)著下去了。

  就這樣,她帶著孩子在教坊司中呆了十來日,每日必到沈筠面前來晃上兩圈,頗有些晨昏定省的意思,雖然她什么也不會,但也總熱心地幫著做這做那,嘴里還絮叨個不停,幸而說的話也不惹人討厭,大家都覺得她還挺有意思。

  這日,她仍是早早來了,沈筠不等她開始絮叨,就把她拉到案幾旁坐了,又自桌下拿出一個小匣子,對她道:“顧大嫂,我?guī)湍阆脒^了,你帶著南生終日在這教坊司混也沒有什么益處,尤其是南生,生得那么伶俐,這個年紀,也正是該好好讀書的時候,若再在這兒待下去,就真的耽誤了?!?p>  她說著,打開那個匣子,推到顧氏面前,繼續(xù)道:“我以你的名義,把教坊司后面那條巷子口的一座小房子買下了,又請人幫忙打點了一些擺攤子的東西,你以后就可以在自家門前支個攤子賣點餛飩什么的,雖然會比較辛苦,掙得也不多,但應(yīng)該夠你們母子維持生計了。”

  那顧氏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可...可奴不會做餛飩呀?!?p>  沈筠微微一笑:“我會,我可以教你。而且保證吃過的人都會說好,日子久了,你生意自然就興隆了?!?p>  于是第二天,真的就手把手教顧氏做起餛飩來,等到顧氏學會了,沈筠又與了她些銀子做本錢,并對她道,你以后讓南生每日往教坊司送十碗餛飩,送夠三個月,就算你連本帶利還夠了我的錢,我們就兩不相欠了。

  那顧氏聽了,抹著眼淚對沈筠道:“娘子的恩情,叫奴怎么報答呢?”

  沈筠歪著頭想了想,便笑道:“那你每日多請我吃碗餛飩吧?!?p>  從此,那顧氏便真的每日往教坊司送十一碗餛飩,十碗送到柜上,都算雪娘子請客,有誰愿意吃就自去吃,只是吃完幫著跟客人宣傳宣傳顧氏的餛飩攤子就行。還有一碗,南生則親自送到沈筠房中,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有一日,南生又送了餛飩來,放下后正準備離開,沈筠卻叫住他,一邊攪著碗里的餛飩一邊問他,“你母親攤子上生意如何了?”

  南生喜滋滋答道:“生意越來越好了,母親有時都不大忙得過來呢?!?p>  沈筠笑著點點頭,繼而又問,“那我之前跟你母親說,讓你去上學的事,她是怎么想的?”

  南生道:“母親去問過了,近處的先生束脩收得太高,我們支付不起,支付得起的,又太遠了?!?p>  沈筠“哦”了一聲,想了想便道:“這樣吧,你以后每日上午到我這兒來,跟著我讀一個時辰書,再回去幫你母親干活兒?!?p>  南生聽了自然歡喜,于是每日都早早來“老師”這里,等著她帶他讀書,也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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