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夭側(cè)著身子,躺在一塊大而光潔的石頭上,臉對著我,似笑非笑。她的嘴唇輕輕動著,像在說著什么,然而我一句也聽不清。因為我們之間隔著一條小溪,小溪窄而淺,但是每當我試圖淌入溪水中,越過去看姚夭時,小溪卻突然變寬變深,載著姚夭的石頭也隨之越飄越遠。
這是姚夭走后,我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
我確信這個夢含有某種啟示,然而,至今這個啟示仍沒有在我的生活中顯示出來。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姚夭離開我的時候,一定有些話沒有講清楚。除了那張紙條,她還想告訴我一些事情。一些溫暖的事情。
而那張紙條上的文字太冰冷。
水知,對不起。我想我或許從未真正愛過你,所以不能答應做你的妻子,那對你是一種傷害,感謝你對我所有的好。保重。
但那確實是姚夭的筆跡。她的筆跡,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二
我是通過姚夭的文字與她認識的。那個時候,姚夭經(jīng)常往我所在的那家報紙投稿,她寫的大多是淡遠悲傷的散文。有時,姚夭也寄來一些簡短的小說,然而里面的情節(jié)也是絕望的。
看著她的文字,我竟會感覺溫暖。她把人心中最孤獨陰郁的部分以灑脫的文字展現(xiàn)出來,能寫這樣文字的人,內(nèi)心一定存有最真摯的愛和善良。
我開始關注這個叫姚夭的作者。等她的來稿成了我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看到她的文字變成鉛字出現(xiàn)在副刊版,我會像個孩子一樣歡呼雀躍。有時候,也會在頭腦里構(gòu)造姚夭的形象。如果是男子,定是心思縝密,儒雅內(nèi)斂;若是女兒,那她一定有纖細的身姿,古典的氣質(zhì)和憂郁的眼睛。
三
一個月后,我主動約見了姚夭。
當我打電話給姚夭告訴她我在公園等她時,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斷定她會來,所以當姚夭一襲藍裙出現(xiàn)在公園門口,我竟然沒有認出她。相反,姚夭那天的反應很精確,進入公園后,就直接向我走來。
你就是水知?她問。
我沒有回答,只叫了一聲,姚夭。
然后我們相視而笑。很久沒有這樣的默契了。那個寫散文的姚夭終于站在我的面前,她幾乎和我想象中的一樣美麗,美麗并且聰明。
那是一段愜意的下午時光。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談天,關于文學,關于生活,以及我們寄居的城市。姚夭略顯沙啞的聲音溫暖而濕潤,說話的時候眼睛喜歡看遠處,偶爾也看我,但那是極少數(shù)時候。我想坐在我身旁的女孩一定經(jīng)歷了什么,而這種經(jīng)歷往往是致人悲傷的。
盡管如此,那天姚夭的心情是平靜的,平靜里帶著些許詫異和歡欣。尤其當發(fā)現(xiàn)我們是校友甚至經(jīng)常光臨同一家咖啡店,她神情激動如孩子。
那天下午太陽落得特別快,當公園里游人漸漸稀少,我們終于決定結(jié)束這場傾心的長談。出了公園大門,我們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走了幾米,姚夭突然轉(zhuǎn)身,叫了一聲,水知。然后說,我喜歡你的名字,簡單,好記。我隔著馬路對她大喊,其實生活也很簡單,只是我們把它想復雜了。
姚夭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然后會心的笑容在她孩子般稚氣光潔的臉上綻開。她漸漸走遠,我卻呆在原地,眼里思想里都是那個披著一頭黑發(fā)穿藍色長裙的女孩。所謂的一見鐘情,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四
我對姚夭的感情在第一次與她見面那天就奠定了,以后愈演愈烈,終至不可自拔的境地。
但姚夭呢,我在她心里究竟占有怎樣的位置,至今我仍無法確定。我確信自己對姚夭是了解的,她的善良和溫柔,她的頑皮和倔強,她的多疑和脆弱,她的本能的防衛(wèi)意識以及她不容侵犯的自尊。但是,盡管如此,當太陽將落未落,姚夭站在窗前,眼睛凝視遠方,我走過去輕聲喚她而她毫無反應的時候,我會突然感覺我們之間很陌生。
我想,姚夭身體內(nèi)部掌控感情的那顆心的外面一定罩著一層特殊的物質(zhì),所以她對待感情的方式才會如此隱逸和深不可測。
僅僅有一次,我確定自己捕捉到了她最真實的情感。
那天,我和姚夭在一家小店買完東西往回走,意外地遇見了大學里我最尊敬的一位老師,我停下來與老師交談,當時姚夭已是我的女朋友,因此我將她介紹給老師。老師淡淡地看了姚夭一眼,便不再說話,我沒有介意,老師是學校人所共知的頗有個性而不擅交際的人物。但姚夭的反應很強烈,她的臉在瞬間現(xiàn)出紅色,并且在我把她作為女朋友介紹給老師的整個過程中,她始終低著頭。更令我吃驚的是,當那位老師離開,直至走出好遠,姚夭一直緊盯著他的背影,眼神那樣溫柔和憐惜。
那一刻,我才知道,姚夭心里曾經(jīng)住著的男人竟是我的老師。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我面前顯露出她的全部情感,卻不是為我。世上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事情了。
五
過去的快樂縱然在最絕望的時候也歷歷在目,如串串珍珠悉數(shù)抖落于我的面前,泛著溫馨的光。我和姚夭牽手走過城市長長的合歡樹蔭,我們在路邊小攤吃燒烤,姚夭辣得眼淚直流,我們?nèi)鸦ㄊ㈤_的公園拍照,我們在城市郊區(qū)的向日葵地里曬太陽。
然而,當我憑著這些經(jīng)歷向她求婚時,她選擇了離開。
她的消失,使我一度失去了生活的重心,隨時可能飄起來。我不去上班,也不想出門,只靜靜待在姚夭和我一起住過的房子里。
直到一天,我在房子里找到一封署名夏甲的信。我的心頓時清朗起來。我還有機會,只要找到夏甲。
六
夏甲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有點恍惚,因為眼前的人像極了姚夭。她走路的姿勢,低頭的習慣,甚至那種幽怨的眼神都和姚夭一模一樣。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夏甲在姚夭的記憶里占據(jù)那樣顯赫的位置。
夏甲已經(jīng)結(jié)婚,房間的陳設透出家的幸福氣息,橘色的吊燈,粉色的窗簾,一塵不染的紅地毯以及乳白色的全套家具。但那天夏甲的神情有些緊張,像盯一本字典一樣看著我,仿佛急切地想在我這里找到什么。
在夏甲舒適的客廳里,我聽到了許多關于姚夭的有趣的故事,只是故事敘述者和聽者的神情里都透著辛酸。
無論如何,這次遠行并非一無所獲。至少,我找到了夏甲,一個曾經(jīng)與姚夭聯(lián)系緊密的人。在她那里,姚夭得以瞬間復活,而我借此確定,我和姚夭還存著某種關聯(lián)。
走出夏甲家的門,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使我欣喜若狂。我返回去一字一頓地問夏甲,哪里是姚夭最喜歡的地方?
七
從來沒有想到生活可以這樣平靜。
我住在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村莊,姚夭出生的地方。
起初,我試圖找到姚夭住過的老屋,但沒有結(jié)果。據(jù)村民說,房子于幾年前的某個夜里突然倒塌。我去的時候,那里到處散落著殘損的土磚和腐朽的木頭,但我依然可以看見小小的姚夭在院子里跳皮筋,聽見她隨動作而起的稚嫩的歌聲。
后來,我在廢墟上新蓋了一間紅磚瓦房,并在村莊里安了家。
無數(shù)個黃昏,當我從鎮(zhèn)上的書店工作回來,一接近村莊,我的全部疲憊頃刻蕩然無存;夜晚,當我躺在床上,聽著村莊里鳥和蛐蛐的叫聲,感覺姚夭就躺在身旁。
我對自己說,我終于和姚夭永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