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賢者們在學院之中各有住所，不過莊周與他的學生們，則要離學院稍遠一些。
一行人正緩緩前進，這時西施忽然回過頭來問道：“說起來，你和蒙犽當時不是和我承諾得好好的，先調(diào)查好再進入觀星臺么？”
她一路走，一邊問道，語氣聽來平平淡淡，但話語之間已儼然是秋后算賬的意味，“可為什么完全沒通知我，便獨自進入其中了？”
“啊，這個嘛……”曜撓了撓頭，“正好機會難得，我們也沒想到會有那么好的機會，所以就先闖進去了，卻沒想到后面那么多事情……”
小雪初停，彎彎曲曲的庭廊上積著殘雪，沿著鏡子一般的水面向前延伸。少女目光順著浩渺的水面看去，雖是隆冬，但水中仍長出荷葉，才露尖尖一角。
荷葉之上竟停有蝴蝶，與外面的品種不同，顏色素雅，仿佛用蘭筆輕描；水面下有魚兒幾尾，青背玄尾，輕輕一晃，留下一串漣漪游向遠方。
三人沿著廊檐之下走著。
遠處湖面之上懸掛著一層薄霧，波平如鏡的湖水映著岸旁積雪，卻絲毫不讓人感到一絲冬天的意趣，反而令人如置身于深春，又或初夏。
西施面上看來一片平靜，目光一收笑道：“……所以連通知一下我的時間都沒有了，我明白了，一定是嫌我礙事對不對？好了，看來下次你們兩個家伙的事我還是少湊趣好了。”
曜聽得頭皮發(fā)麻，趕忙擺手：“不是不是，其實都是蒙犽的主意，他這人就是單細胞生物，我也沒辦法。再說了，西施你也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你不會說的是那地圖吧？”
“就是，就是?！?p> 少女故作驚訝地一拍額頭，“你不說我還想起來了，那地圖好像你們還沒還給我吧？”
她伸出纖手，勾勾手：“現(xiàn)在該物歸原主了吧，我找時間去還給藏先生。”
曜恨不得當場給自己一巴掌：曜啊曜，你怎么這么口無遮攔呢？他臉都皺巴成了一團，在那里支支吾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那個，此事恐怕還要從長計議?！?p> “什么從長計議，”西施將手一抄，笑瞇瞇道：“怕是弄丟了吧？”
“啊，這個嘛……”
“好了，少廢話，”少女這才圖窮匕見：“你們打算怎么賠償？”
“阿這，還要賠償？”
“當然要了，”西施答道：“我最近有一個實驗課題，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正需要兩個免費勞動力幫我跑腿。成事之后，我去幫你們擺平藏先生?！?p> 曜抓了一下頭，“但是，我最近也很忙。”
“沒關(guān)系，那你們?nèi)ズ筒叵壬簧??！?p> “算了算了，”曜頓時招架不住，“我和蒙犽一起來幫忙，行了吧，我們都是一個小隊的成員嘛，互相幫助也是應該的。至于藏先生那邊……”
西施莞爾一笑：“那地圖上有印記，藏先生已經(jīng)將之收回去了。”
曜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萬萬沒想到自己被背刺一刀。
西施笑得花枝亂顫“不然呢，要是人人都像你和蒙犽一樣，幾百年下來稷下的藏書豈不是都丟光了？其實本姑娘把地圖給你們的時候，就料到這一出了?！?p> “那個，我能不能收回剛才的話……”
“君子重諾輕生死，曜，你還要不要當大英雄？”
“行行行，別說了?！?p> 曜舉手投降。
要再說下去，他又要到顏回老師那里去領(lǐng)死了。
長長的庭廊好似沒有盡頭，三人又討論了一陣關(guān)于最近稷下時興的話題——其實也無外乎歸虛夢演，與兩院之爭。
這里的兩院，說的是武道院與魔道院、機關(guān)院之間的爭端，說是兩院，實為三院；但說白了，其實也就是玄雍之爭，‘上課黨’與‘上街黨’之間的理念之爭。
這一爭端其實在稷下學院已有上百年歷史，只是自三分之地的爭端之后，最近在學院之內(nèi)已經(jīng)上升為了一種顯性矛盾。
與之相比機關(guān)院與魔道院之間的求知與求智之爭，也不過是小矛盾罷了。
不過曜倒是第一次聽說機關(guān)院與魔道院之間的爭端，他平日里其實對這些事情并不太關(guān)心，忍不住問了幾句。
對于這些傳聞，西施信手拈來?！扒f周大人說的智，是覺悟之智，是智慧，自身對于萬物的理解。一些人認為機關(guān)術(shù)追求的知識是術(shù)，雖變化繁千，但小道而已。”
“求知與求智，正是從此而來。”
曜聽得直搖頭，將手往腦后一枕，大大咧咧：“哎，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們真是閑得無聊，換作本天才就沒這些苦惱?！?p> “腦子空空，自然澄明?！?p> 西施笑彎了腰：“可這話要是讓魔道院和機關(guān)院的人聽到，恐怕你就被列為兩院公敵了?！?p> “我現(xiàn)在不也是么？”
曜翻了一個白眼，不以為意。他彎下腰，從地上捉起一枚石子，遠遠往湖里一投。石子落入水中，驚得幾尾青魚遠遠游開了。
西施正停了停，答道：“不過你說得也不無道理?！?p> 只是她看到對方的動作，忍不住眼角一抽：“……別說我沒警告你，這里的魚，都是莊周大人養(yǎng)的……想死可以繼續(xù)……”
曜嚇了一跳，頓時收回手上的動作。
不過他仍死鴨子嘴硬?！啊f周大人養(yǎng)的魚也是魚，要一視同仁，率性而為才符合自然之道，莊周大人說不定還會欣賞我之前的行為呢……”
“那你大可以繼續(xù)。”
“那就未免落于刻意了?！?p> 倒是一旁的孫臏，此時也小聲插了一句：“我倒覺得曜大哥說得不無道理。”
他的發(fā)言引得曜回頭看去，注意到這個小透明，事實上除了之前討論兩院之爭時，后者幾乎一路上就沒怎么開口發(fā)過言。
曜看了看對方齊膝以下，覆蓋著一雙制作精良的機關(guān)足具，一對小翅膀，將其托了起來，半懸浮于空中。他心中有些好奇，但固然時常說話不過大腦，卻并非口無遮攔，心知這是對方隱疾，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
他開口問道：“說起來我差點忘了，你怎么也來了？”
孫臏臉一紅，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想來看看?！?p> 曜倒是不以為意，大度在對方背上一拍：“看看就看看吧，走，我?guī)闳ヒ娨娰t者大人。這次你算是沾了本天才的光，以后可就有地方吹噓了。”
孫臏被他拍了一個趔趄，差點沒嚇了個半死，他心中對于這樣的方式稍有些抗拒，但卻又隱隱生出一絲別樣的感覺。
他天生膽怯，在機關(guān)院學習也忙于自己的事情，平時里總是一個人，旁人皆以為他不好打交道，但他其實對那些三三兩兩在一起的友人頗為羨慕的。
不過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只好低著頭不敢說話。
三人才沒走幾步，前方忽而穿過一座亭閣，只見一道門廊跨過水面，門廊之下立著一個少女，正遠遠看著這個方向。
那少女穿著一身仕女裝，外表空靈，好像一尊娃娃，如秋水一般的目光遠遠眺去，給人的感覺既像是一位及笄的少女，眉宇之間又有桃李之芳齡。
而恍惚之間，似乎又是豆蔻年華，如同孩提一般，立在那兒仿佛既是一個人，又是許多人，又或者是一個在不同時期的剪影，紛紛重合為一。
少女看著他們，目光卻仿若穿透過去了一般，開口道：“老師在里面?！?p>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卻又堅定冷淡，就如同她人一樣，不同的年華重疊為一。
西施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藺且老師。”
少女也不看向她，只輕輕點點頭。
曜這才知道這就是那位賢者大人的首席弟子，學院之內(nèi)的眾多傳說之一，見過她的人少之又少，并不會比見過莊周本人的人多多少。
不過他總覺得對方的目光穿過他們，似在看遠處湖面之上一圈圈漾開的漣漪，聯(lián)想到自己之前的行為，他滿頭大汗，頓時低頭不敢看向?qū)Ψ健?p> 西施領(lǐng)著兩人進入門廊之內(nèi)。
曜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就是莊周大人的那位弟子？”
西施點點頭。
曜忍不住向后看去，那似是而非的感覺讓他有些迷惑，總覺得對方在那里，但又不在那里，“那她……”
西施打斷他：“藺且老師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事情，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是賢者大人維持的，你們最好不要再問下去了?！?p> 曜當即住口。
其后仍舊是庭院，但布景比外面稍顯精致，曲橋之間，出現(xiàn)了一些山水假石。
曜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這畢竟是賢者的住所。老實說，他雖然是武道學生，但就算是老夫子的住所，他也還從未見過呢。
而這里更是莊周的住地，那位在學院之中最為神秘莫測的賢者，關(guān)于他的傳說在稷下幾乎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
而且三分之地的爭端之后，這位賢者大人的名字，在學院之內(nèi)愈發(fā)更多提為人們所提起了。
但走了一陣子，曜忽然察覺出一些不對來。
他發(fā)現(xiàn)好像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周圍的景色在后退；或者說既不是他在走，也不是周圍的景色在后退，而是整個庭院在隨自己心而動。
那種感覺十分奇怪，就仿佛這個庭院的每一個角落皆同時存在于他的感知之中，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好像一個人不可能同時看到一個立方體的內(nèi)外每一面一樣。
而曜還沒從這種狀況之中抽離出來，忽然之間便看到前方多出了一個少年，寬袍長袖，一手托腮，倚在石欄之上，另一只手輕輕一揚。
對方將一把碎屑灑入池中，水面下青魚聚集而至，它們隨少年的手勢飛出水面，又化作一只只青色的蝴蝶，繞著他指尖上下飛舞。
曜一時都看呆了，這少年明明是憑空生出，卻又給人原本就應當在那里，自然而然的感覺。
對方悠然開口道：“天地與我并生，我同萬物齊一，天地化我，我化天地?！?p> 說完，才回過頭來，笑吟吟地看著他。
曜心中當即明白，叉著手，執(zhí)弟子之禮恭恭敬敬向?qū)Ψ叫辛艘欢Y：“莊周大人?！?p> “叫我老師即可，”莊周笑道：“所來何事？”
曜當然清楚自己是為何而來，不過他四下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不見了西施與孫臏二人，忍不住問道：“他們呢？”
“他們走到前面去了。”
“前面？”
曜一怔，自己明明一直走在最前面，西施和孫臏是什么時候走到自己前面去的？
莊周見狀一笑，也不諱言：“這說明他們兩人在魔道學上的造詣與天賦，遠超于你?！?p> 曜倒是并不覺得有什么，撓撓頭一笑道：“正常，術(shù)業(yè)有專攻嘛?！?p> 莊周見他如此灑脫，倒是點了點頭：“我讓你來，是讓你說說當日在舊觀星臺所見，不過此事大致我已了然，你有什么問題想問么？”
曜趕忙點點頭，他心中有一大堆問題想問：“莊周老師，我當日在舊觀星臺地下撞上了一只樹妖。”
“那只樹妖的確是從青銅皿之中逃出去的，”莊周答道：“我與其他賢者已經(jīng)聯(lián)手將其處理了，你不必擔心此事。”
“那觀星臺上的密室之中是？”
莊周笑了笑，并未直接作答：“那密室之中所見，你心知即可，學院之內(nèi)是有一些秘密，不過并無大礙，等你該知曉之時自會了解。”
但曜一頭霧水，他其實根本也沒看清當日那石臺之上是什么。
他下意識摸了一下額角，那里至今還留下一道傷疤，他仍記起那石臺向自己飛來的一幕，一想起來仿佛傷口處還隱隱幻痛。
“莊周老師，關(guān)于舊觀星臺之中的魔道學區(qū)……”
莊周點了點頭，答道：“就和你心中想的一樣?！?p> 果然，和蒙犽說的一樣，那里是一個和云夢澤有關(guān)的實驗，關(guān)于如何對抗異化生物的。
曜張了一下口，他心中原有許多問題，但此刻仿佛都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樹妖的事情問了，舊觀星臺上的秘密賢者也作了解答，還有他們一路上所見的實驗區(qū)……
剩下的好像也不值一提，那兩個倉庫區(qū)，里面的蔓生怪什么的，固然危險，但也沒超過機關(guān)院發(fā)布任務的上限。在長夜山深處，這樣的危險區(qū)域其實也比比皆是。
那么問完了問題，接下來就要看賢者大人如何處理他了，畢竟把舊觀星臺弄塌了這種事情，還是不是開玩笑的。
曜一下沉默下來。
莊周笑吟吟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要不，你們?nèi)臀乙粋€忙?！?p> “幫您一個忙？”曜訝然地抬起頭來。
他自視再高，也不認為現(xiàn)在的自己可以幫得上賢者什么忙。
莊周卻不以為意，手指輕輕一點，讓指尖的青蝶飛遠：“是的，你們?nèi)臀易鲆患?，作完這件事，之前的事就不會有人計較了?！?p> “真的？”曜有點不敢置信，但馬上又意識到自己又說話不過腦子了，趕忙改口：“能不能問一下，是什么事情？”
“機關(guān)院下一次例行檢查之時，你拿我的手令，去代他們進行巡查，”莊周回眸看了他一眼，告誡道：“……切記不可敷衍了事?！?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