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曜不由一愣。
機關院的月巡他當然知道,機關院本院本身就是一個大型機關建筑,尤其是其中的核心活板走廊,而既然是機關術的產(chǎn)物,那么便免不了需要維護。
因此機關院與魔道學院、武道學院兩院皆不一樣,他們的每個月末的巡檢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固定的考核,既檢修了學院,同時又考核了機關院學子的水平。
只不過這考核向來是針對機關院學生的,從來沒聽說過讓武道學生或者是魔道學生去檢修機關院,乃至于活板走廊的,這不是開玩笑么?
雖然武道院、魔道院的學生也會選修一些機關課,但就以他那三腳貓的水平,拿頭去巡檢活板走廊?
要不是面對的是賢者大人,曜幾乎都要以為對方是在拿自己尋開心了。
可莊周靜靜看著他,顯然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曜硬著頭皮,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要不同意的話,好嘛,星之隊直接完蛋,單單是弄塌舊觀星臺一事,扣見評分數(shù)都能把他們扣到崩潰,從此往后十年之內不要考慮什么畢業(yè)之事。
這么一想,好像巡檢機關院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反正有賢者大人的手令,他們三個臭皮匠總能湊一湊辦法。再說了,就算沒吃過豬肉,他們還沒見過豬跑路么?
萬事總有頭一遭。
想及此,他橫下心來,用力一點頭:“明白了?!?p> 莊周也才頷首,走了過來,舉起手,輕輕在他眉心之上一點。
曜微微一怔,像是有一絲暖流順著面前這位賢者的指尖滲入自己腦海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記憶微微一閃,仿佛又重新看到了半個月之前那一幕。
幽暗之中,石室傾覆,那座平臺向自己橫飛而來。不過這樣的幻覺只持續(xù)了片刻,轉瞬之間便煙消云散,曜立在原地,看到賢者在自己面前,已將手收回。
“這是……?”
曜張了張口。
但賢者不過是微微一笑,道:“你內心當中是不是還有些疑問,其實不必介懷,因為每個人皆是一樣,心中充滿了疑問,每時每刻,是對自己,也是對他人。”
“但疑問的真正意義在于,當你問自己,自己答復自己的內心之時,是否問心無愧,去聽到屬于自己的心聲?”
“你今天或許聽不明白……”
莊周笑了笑:“不過沒有關系,你可以將它當作一個契機,終有一刻可以去去應證自己的道路?!?p> 曜聽得云里霧里。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舊觀星臺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但一時之間卻完全記不起來,可單單就說把舊觀星臺弄塌這件事情,要說也不算是一件小事了。
可僅僅如此么?
觀星臺怎么會突兀地坍塌了呢,那樹妖有這么厲害么?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有很多問題要問,可不知為何,一時又問不出口。
不過忽然之間,曜心中仿佛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一種明悟——自己該告辭了。他怔了一下,抬起頭,正好對上莊周一對明亮的目光,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賢者的意志。
他當即拱了拱手,向對方行了一禮,然后轉過身去。他總也不能期待賢者大人還要留自己下來吃飯罷?
不過才一轉身,曜又想起什么,不禁猶豫了一下。
倒是莊周遠遠看他,十分大度:“怎么了?”
曜猶豫再三,但心中有些事卻不吐不快,這才開口問道:“莊周老師,我想知道您是如何看的,學院究竟應不應該介入大陸之間的紛爭,還是應當保持超然的地位?”
莊周微微一笑。
賢者將長袖一拂,來到他身邊,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如春秋道上的無字之碑,學院也不過是千千萬人的集合,所以他人如何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如何所想?!?p> “超然于物外,意味著不關心這個世界么?”
“并不是?!?p> 這是莊周的回答。
曜暈乎乎從賢者那里離開之時,才發(fā)現(xiàn)孫臏與西施已經(jīng)早在門廊那里等待自己。
三人相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馬上齊聲開口道:“你們見到賢者大人了么?”
說完之后,他們齊齊一愣,旋而又不約而同地開口:“你們也見到賢者大人了?”
“等等,他和你們說了什么?”
三句近乎一模一樣的話,三人不由面面相覷,片刻西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連孫臏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
“不愧是賢者大人?!标走@才恍然,原來莊周在同時見了他們三個人。
但對此他們自己卻一點也沒察覺出來,想及此他忍不住感嘆一句:“也不知道賢者大人是怎么辦到的,要是我也有這個本事那就好了?!?p> “把枕頭墊高一點就有了?!?p> 對于少女稍顯刻薄的話語,曜只當作沒聽到處理。
他問了一下其他兩人與賢者會面的情況,雖然西施與孫臏都算是不請自來,不過賢者大人倒也沒冷落兩人,點撥了一下兩人當下的學業(yè)。
曜這才說起自己和對方會面的情況,并提到了賢者要他巡檢機關院的事情。
“巡檢機關學院?”西施愣了愣,不由左右看了看這家伙,疑惑道:“莊周老師讓你巡檢機關院干什么,你有這么本事么?”
曜倒也大言不慚:“我當然沒這個本事,可這不是還有你們么,我們三個想想辦法,總能應付過去。眼見著好不容易有了轉機,你不會袖手旁觀吧?”
西施還真沒這個意思,她搖搖頭:“莊周老師說不定是放了你們一馬,畢竟比起你們捅出的婁子,巡查機關院只是一個日常任務而已?!?p> “那西施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這個差事應付過去?”曜馬上問道。
“老師讓你別敷衍了事,你馬上就想著應付了事,”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丟了過來,沒好氣道:“算了,這個月才開了個頭,我還算認識一些機關院的人,拜托一下人總能找到人幫忙?!?p> 曜忍不住大喜過望:“太好了,西施你真是星之隊的救星!”
而這時才有一個弱弱的聲音插進來:“那個……到時候,我也可以幫忙。”
曜回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說話的人是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孫臏,他不由一拍腦門:“是了,你也是機關院的人,我都差點忘了。”
他忍不住用力一摟孫臏的肩:“那可太好了,真是感激不盡!”
“雖然蒙犽那家伙也是機關院的人,不過那家伙拆東西倒是值得信任,要讓他檢修估計是萬萬不行,有孫臏你在就好多了?!?p> 孫臏給他拍得東倒西歪,不過只紅著臉,一言不發(fā)。
……
金色的屋檐,朱紅的廊柱,天邊云層低垂于檐下,遠遠時不時有一只燕子低低飛剪而過,而那背上銀色的一閃而過的光,其實不過是機關飛雀而已。
大廳之中,地板干凈得一塵不染,不遠處繪制著機關院符記的影壁之下,機關人導師孟優(yōu)正在授課,一眾學子席地而坐,正聽得入神。
在眾人之后,曜歪著個身子,一只手托著腮,用手肘支在書桌之上,正百無聊賴地注視著遠山——他目光穿過屋檐與廊柱之外,那兒群山正淡如眉黛,宛若一絹白布,染墨其上。
然后是青松挺拔,立根于山巖之間。
他眨了一下眼睛,看到浮云之后玄色的屋頂,與對比分明的白墻,幾何狀的圖案,從屋頂上垂下,幾乎要將山崖分割開。
幾里之外云端之上建筑群,那里是石碑廣場的方向,也是稷下學院的軸心。
幾只機械小玩意兒從屋頂之上飛了下來,穿過大廳,嗡嗡飛向另一側,那是機關院的自動維修機關球——但其實沒什么維修能力,打掃屋子倒是一把好手。
除了曜之外,這些小東西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似乎每個人都司空見慣。
“……機關術的由來有許多,在云中,海城,乃至于萬城之城長安,被稱之為工坊機關術的誕生地,同時興起于大陸之上的機關術,雖然理念各異,但本質上卻殊途同歸……”
孟優(yōu)老師仍舊在下面講著那些老掉牙的陳詞濫調,曜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不過也沒辦法,每年學院都要收許多新學生,這些基礎之中的基礎。
魔道、武學、機關術的來由,歷史,只有清楚一門學問的發(fā)展與脈絡,才能在它的根基之上進一步開枝散葉,稷下的學子們終歸是要攀登高峰之人,又豈能不知所學從而何至?
然而每個人進度皆有不同,也只能自己選擇聽哪些課,每個人的課程皆是可變的,被刻在一面活字石碑之上,由學子自由組合,這便是石碑廣場的由來。
不過曜只是來打卡的,他選修的機關課這一年缺了太多堂,再不抱抱佛腳,只怕后面一堂不落臨期末考核之時,也要被掛上一個下下之評。
“……什么是機關產(chǎn)物,人們將一切可以幫助他們克服困難,達成目的,或者省力的工具與裝置,皆稱之為機關產(chǎn)物。它們可以簡單,也可以復雜,如同一組最簡單的滑輪,或者一個齒輪,但也有大到如同一座城市,由數(shù)不清的機關產(chǎn)物組合而成,比如長安……”
曜忍不住生出困意,但馬上又止住打呵欠的想法,并四下看了看,變得正襟危坐起來——
孟優(yōu)老師可不是開玩笑的。
其實這課堂上和他一樣的人不少,至少他向蒙犽那個方向看了看,就看到對方同樣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那家伙是來補基礎課的。
作為機關院的學生,對方的成績還算優(yōu)秀,但機關概述,機關學史,基本是一塌糊涂,如果想要期末考核過關,也得和他一樣來打卡。
曜還看到幾個人,書桌下面的竹席之上,擺著幾枚棋子,正殺得有來有回。他看了兩眼便搖了搖頭,那是鵲小七工作室的自走棋,在學院之內頗為流行,不過這兩個人的水平他實在看不過眼。
換他上去,分分鐘結束戰(zhàn)斗。
天才還真是寂寞啊……
又這么煎熬了半個鐘頭有余,屋檐外飛入一只機關飛雀,落在講臺之上,張開嘴‘呱呱’叫道:“休息時間已至。”
講堂下面孟優(yōu)見狀,向眾人點點頭,于是拿起教具便從走了出去,身形消失在影墻之后。高級機關人老師就是這一點好,至少從來不會拖堂。
曜一蹦三丈高,高興道:“終于結束了,差點沒把本天才給悶死,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無聊的課程……”
大廳之中也是一片喧嘩之聲,大多數(shù)人的感受類似,除了今年新入學的學子之外。
曜三步兩步跑到蒙犽身邊,其間路過那兩個下棋的家伙之時,隨手撿了幾枚棋子往棋盤之上一放,只剩下那兩人在那里看著棋盤面面相覷。
曜一把抓住正準備走人的蒙犽,喊道:“等一下?!?p> “干嘛?”
“今天是旬月最后一天,”曜一笑,“是機關院每月例行巡查之日?!?p> 蒙犽這才反應過來,四下看了看,問道:“西施呢?”
“他們在外面等我們。”
乘坐飛鳶纜車下山,兩人沿著群山之間的庭廊一路來到石碑廣場,一眼望去,果然見到西施與孫臏二人正在那里等待他們。
也不管后者是不是樂意,曜抓著蒙犽便向那個方向擠了過去,然后向兩人招了招手。不過他又眼尖地發(fā)現(xiàn),廣場之上似乎還多了一些東西。
曜走過去指著那東西問西施道:“那是什么?”
“鵲小七?!?p> “這也是鵲小七?”曜一頭霧水:“他們在廣場上雕這么個玩意兒干什么?”
西施搖了搖頭,看著那東西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曜仰著頭,從上到下打量了這巨大的呆頭鯨一番,一時不禁有點肅然起敬的感覺。
畢竟他來學院這些年,石碑廣場上除了這活字碑之外,還從來沒看到第二件東西。
倒是一旁蒙犽這才掙開他魔爪,答道:“那是魯班叔的作品?!?p> 不過眾人好奇地看過來的時候,他又閉上嘴巴不發(fā)言了,而孫臏在一旁欲言又止,不過想了想還是沒敢開口。
好在西施與曜二人也不甚在意這件事,因此并未追問下去。西施領著眾人走上活字碑所在的平臺之上,仰頭看著這雪白的巨石碑,然后將手放在其上。
她也沒怎么動作,便見石碑之上曲形的石板自動滑動起來,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并各自組成各式各樣自然的圖案。西施開口問道:“機關院本院可不小,你們打算從什么地方開始?”
這種問題顯然并不指望蒙犽會回答,不過問曜基本也等同于白問,后者連機關院究竟有些什么區(qū)域都不一等講得全。于是只有一旁孫臏思索了片刻,才小聲答道:
“機關院雖大,但真正核心需要檢查的地方其實也只有幾處。我們不如從回字廳開始如何,從那里一路檢查回來,最后正好通向活板走廊?!?p> 西施點了點頭,其實從活板走廊開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既然活板走廊是最復雜的地方,對于他們幾個新手來說,還是從簡單的地方入手比較好。
她一頷首,變化的石板頓時固定下來,上面圖案似乎與石碑平臺一個方位上的符記相契合,然后平臺之上光芒一閃,曜一行人頓時從活字石碑之下消失得無形無蹤。
不過也正是此刻,遠遠地石碑廣場上有人留意到這一幕,迅速轉過身,擠入人群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
北冥橋之下,一人正急匆匆從遠方而至。
“他們進去了?!?p> 那人還未靠近,便已遠遠向這個方向喊道。
只見對方沿著河岸飛奔,不遠處一曲幽然河水正從那方向穿過橋下,河面波平如鏡,清澈見底,只是其下暗流洶涌;明明季節(jié)還寒意料峭,然而河面之上卻已像仲春時節(jié)一般,從樹上飄落下許多花瓣與飛絮,正卷入河心漩渦之中。
幽幽河水映著素白的花瓣,與河岸之上的景色,一群魔道院的學生正聚集于此,并如眾星拱月一般圍繞著一人。此刻聽到這一聲喊,眾人紛紛回過頭去,將目光投向秦執(zhí)身上。
“秦師兄,他們已經(jīng)進入機關院了,聽說這正是莊周院長的安排……如果你懷疑是那小子的話,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了?!北娙似咦彀松嗟卣f道。
“確定是他們么?”
秦執(zhí)問道。
那個趕來的人點了點頭。
“我找人打聽過了,不會錯。”
秦執(zhí)握了握拳,面上一陣青一陣白,那日他并未與搶奪鑰匙的人照面,但舊觀星臺出事之后,院長前前后后也就只見過那么幾個人。
他扳著指頭算,也能算出來對方究竟是誰。
他沉默了好一半晌,才從懷中拿出一個盒子來,停頓了一下,然后看著眾人道:“雖然賢者們不會過問學生之間的競爭,不過眼下這件事你們還是別摻合了,至于監(jiān)察處那邊,我們會幫你們應付過去?!?p> “可是……”
眾人面面相覷,似有話要說。
但秦執(zhí)打斷了他們,用蓋住那盒子道:“我去見一個人,接下來你們就不用跟來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