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三天后——

　　一位溫文爾雅的男子正遠遠地立在一株桂樹下，其身上的氣質(zhì)仿佛永遠都是那么遺世而獨立，他一言不發(fā)，只靜靜注視著不遠處忙碌的人群。

　　歸虛夢演的賽場幾乎已經(jīng)布置完畢。

　　從他視線的最近處，一直到矗立于地平線上的高大樓閣，廣袤的森林與河川，平原與谷地，皆在那個龐大賽場的籠罩范圍之內(nèi)——

　　無以計數(shù)的魔道學士們，已經(jīng)構(gòu)建起了足以投影整個賽場的監(jiān)控法術(shù)，投射在天空之上的數(shù)個巨大的光幕，足以將整個歸虛的每一個角落皆呈現(xiàn)于其上。

　　而剩下的，便是來自于各個隊伍的應(yīng)援與廣告了——

　　機關(guān)學院搭建的巨大的機關(guān)空艇，正懸掛著一條條橫幅，從賽場的上空緩緩飛過。

　　那上面是諸多有名有姓的，各學院歷史悠久的強隊，這些隊伍之中的一些，還曾經(jīng)孕育過那些在歷史上留下過一時之名的強者。

　　而每當這樣的隊伍的飛艇經(jīng)過之時，便會引發(fā)一陣陣喝彩之聲。

　　對于整個王者大陸來說，舉辦與稷下四年一度的歸虛夢演也不算是一件小事，事實上早在半個月之前，甚至一個月之前，近一些便已有來自于長安、云夢與玄雍的尊貴客人來此觀禮。

　　而更遠一些地方，甚至有來自于海都、三分之地等地的使節(jié)。事實上自從學院開始面向整個大陸招收學生之后，稷下的名聲便已經(jīng)在王者大陸之上愈發(fā)響亮起來。

　　更不用說，那些從這座學院之中離開的天之驕子，而就是在當下的此時此刻，也無時無刻正創(chuàng)造著王者大陸之上輝煌的歷史。

　　凡此種種，皆足以讓整個大陸的目光，在此一刻匯聚于此地。

　　單只需要看一眼那觀眾臺之上人山人海的盛況，便足以說明這場大賽而今的影響力；而那些貴賓臺之上，所坐滿的也無疑不是各國的王族公卿。

　　來自于學院各學院的上百支隊伍正在一一入場，其中也有一些來自于其他地方太學的太學生組成的隊伍，現(xiàn)成的氣氛早已渲染到了不能更熱烈的程度。

　　然而這還僅僅只是歸虛夢演大賽之前的一場預(yù)演而已。

　　真正的歸虛夢演大賽十不取一，除了從上屆留下來的種子隊伍之外，所有的隊伍都要在這場預(yù)賽之中拿到足夠十分，或者抵達目標終點。

　　才能真正進入正賽之中。

　　不過對于桂樹之下那個眼眸溫和的男子來說，心思似乎并不在眼前這一盛事之上，他下意識向一旁看去，很快捕捉到了那個別樣的身影。

　　對方似乎是個比自己還小上許多年歲的少年，面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雙手愜意地往欄桿之上一支，似乎正在欣賞觀眾席之上的熱鬧的情形。

　　但仔細看去，對方淡然的目光似乎又并不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那少年似乎正靜靜審視著這一方天地。可再一定睛，對方似乎竟與天地化為了一體，他在那欄桿一旁，可似乎又完全不在那里。

　　男子微微嘆了一口氣，開口道：

　　“賢者大人又更進一步了。”

　　少年聽他所言，回頭來笑道：“顏回小子，心神不屬些什么呢？”

　　顏回再微微一嘆，向?qū)Ψ焦肮笆值溃骸扒f周大人，把事情交給學生們?nèi)マk，是不是太過了一些？”

　　“放心，”少年淡然一笑：“稷下的學子本來便要以濟世為己任，這不是老夫子時常教導(dǎo)你們的么，你的學生，可能向來比你想的還要優(yōu)秀。”

　　他伸手向下面一指道：“你不放他們?nèi)我獍肯?，又怎么知道他們能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呢？”

　　顏回怔了一下，才向?qū)Ψ轿⑽⒁还恚骸笆芙塘?。?p>　　少年只笑而不言。

　　他抬頭向天空看去，一只銀色的機關(guān)飛鳶悠悠然飛來，環(huán)繞他三圈，然后翩然落在他手上。

　　他伸出一指，便接住那飛鳶，略一沉吟，才直起身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走。”

　　顏回在一愣：“去什么地方，賢者大人？”

　　“去看看比賽?！?p>　　……

　　遠離賽場的某處。

　　一道漆黑如墨的陰影正靜悄悄地立在林中，只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視著那座高聳入云的樓閣。

　　它一言不發(fā)，似乎只是這么沉默地注視著。

　　……

　　蒙犽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這條狹窄的巖窟之中，他偶爾會停下來，只等待后面的小安趕上來。要是對方實在走不動的話，他才會返回去扶著對方走一段距離。

　　不過他自己的狀況也說不上好，此前在那條暗流之中為了保護對方不受傷，結(jié)果他自己狠狠地撞在了那塊尖銳的巖石上，至今胸口還會隱隱生痛。

　　每當他想要加一把勁的時候，就忍不住會咳出聲來。

　　他回頭去看了小安一眼，兩人身上的衣物皆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仿佛野人一般。要是給曜看到他們兩人這個樣子，還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樣子。

　　可一想到對方，蒙犽便忍不住咬了一下牙，感覺自己心頭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不吐不快。

　　小男孩眼圈紅紅地走到他身邊，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終于忍不住主動開口問道：“……曜大哥他真會沒事么？”

　　蒙犽伸手去抹干對方的淚痕，搖了搖頭：“那家伙命硬著呢，多半會沒事的。曾經(jīng)有個家伙告訴我，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他說的話雖然多半不中聽，但偶爾還是有那么一點道理。”

　　小男孩疑惑地看著他。

　　蒙犽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那是我父親，我不是很待見他，他多半也不喜歡我，但偶爾還是會說一兩句像樣的話?！?p>　　說完，他也不等對方回答，便徑自向前走去。

　　一條潺潺的溪流從這巖縫之間流過，蒙犽很少告訴過其他人，作為將門之后，自己其實有相當?shù)囊巴馍娴慕?jīng)驗。

　　他單單只看溪水之中帶來的泥沙與樹葉，便已經(jīng)猜出前面應(yīng)當距離地面不遠了。

　　事實上兩人才沒走多遠，前方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光亮，那并不是火光，而是那種自然的光，是冬日的陽光。

　　不過蒙犽?yún)s沒顯得多興奮的樣子，反而警惕起來。曜讓他帶走小安，而他同時還肩負著要將那個令人驚悚的消息傳出去的重任。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路上在地下走了多長時間，只是又累又餓，渴了就喝地下河流之中的水，偶爾還能抓到一兩條生魚果腹。

　　不過既然如此，能有充饑的機會也并不多。

　　更重要的是，他擔心秦執(zhí)那行人會在外面布下埋伏，按照對方的話來說，他們應(yīng)當相當熟悉這片地方。

　　不過他撥開掩在巖窟入口的灌木叢之中，想象之中的敵人卻并未出現(xiàn)，反而是半空之中陽光一暗，一頭機關(guān)巨獸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一人便已從那機關(guān)獸背上一躍而下，落在他面前。蒙犽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對方正是魯班大師，而機關(guān)獸上還載著兩人，分別是早已離開的西施與孫臏。

　　蒙犽好不容易重見天日，而此刻再一次與故人相遇，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該如何開口?？伤謶?yīng)當怎么說呢？他把曜一個人留在地下，至今生死未知？

　　這個想法將他的臉憋得通紅，一時之間竟一言不發(fā)。

　　而魯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兩人一番，眉頭一皺，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曜呢？”

　　縱使是感情內(nèi)斂如蒙犽，這一刻也再繃不住，眼圈一紅，趕忙別過頭去，用手擦了一下。而僅僅是他的這個動作，便讓坐在機關(guān)獸上的西施與孫臏臉色一下變得刷白。

　　尤其是后者，差點身子一晃，直接從機關(guān)獸上栽了下來。

　　“曜呢？”

　　而只有魯班大師還能維持鎮(zhèn)定，將這個問題再重復(fù)了一遍。

　　蒙犽這才抬起頭來，沉悶了半晌，才將他們之前在地下的經(jīng)歷細細說了一遍。而在他說到最后之時，孫臏再也忍不住，低喊了一聲：“曜大哥！”

　　西施的表現(xiàn)僅僅比他稍好一點而已，少女緊緊地咬著唇，長久地一言不發(fā)。

　　而蒙犽身后的小男孩，早就是淚珠子‘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了。

　　魯班默默聽完對方的講述，也是眉頭一皺。

　　但他終歸比其他人沉穩(wěn)得多，沉吟了片刻之后才開口道：“也就是說，你只是看他從懸崖之上掉下去，但并不知道最后如何了？”

　　蒙犽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自己還看到曜被那家伙用黑色的光束擊中，還洞穿了胸口?？蛇@番場景他之前已經(jīng)描述過一次，讓他再復(fù)述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何況聽了魯班的話后，西施與孫臏臉上也或多或少露出希翼的神色來。

　　“是了，”西施忍不住開口道：“那家伙指定沒這么容易玩完的，像他那樣的禍害，怎么可能輕易把自己給搭進去了。他指不定還在什么地方，等待我們?nèi)ゾ仍亍?p>　　她咬了咬牙：“那家伙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的……”

　　蒙犽總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不過他心中同樣懷著一線希望，下意識看了看他們之中此刻顯得最沉穩(wěn)的魯班。

　　在曜不在的情況下，隊伍之中的主心骨似乎也便只剩下這么一位了。

　　而魯班再度沉吟了片刻，才推了推眼鏡片，開口道：“如果曜還在某個地方等待我們?nèi)ゾ仍?，那么我們幾個人的力量肯定不夠。最好還是由我通知賢者大人，讓他們出手，再讓學院之中的老師去找人。”

　　他停頓了一下：“至于你說的另一件事，則更是事不宜遲，我們最好做兩手打算。”

　　蒙犽這會兒昏昏沉沉的，已經(jīng)完全拿不定主意了，只問道：“怎么說？”

　　魯班先放飛了兩只機關(guān)飛鳶，看著它們飛遠。

　　然后他才回過頭來，對眾人說道：“我的建議是，把救援曜的事交給學院與賢者大人，長夜山的地下如此廣袤，就算我們折返也不過是大海撈針。”

　　“但另一邊，那些人已經(jīng)進入了歸虛夢演，并正在向先哲閣進發(fā)，他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更靠近目的地?！?p>　　他看了一眼日頭，“開賽已經(jīng)一個半小時了，現(xiàn)在等我的飛鳶去通知三位賢者也未必來得及阻止這些人，但我們還有另一個辦法?！?p>　　蒙犽還會答話，這時一旁西施便已經(jīng)開了口。

　　她交游甚廣，向來是星之隊內(nèi)消息最靈通的那個人：“我知道，長夜山北方本來便是先哲閣所在，我們從這里出發(fā)，向北應(yīng)該可以直接插入到比賽的目標區(qū)域?！?p>　　蒙犽?yún)s楞了一下，下意識問道：“直接進入后半賽區(qū)，這不是違規(guī)么？”

　　“當然不是。”

　　西施知道蒙犽眼下狀態(tài)不太好，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也是情有可原：“我們又不是去參加比賽的，要是真能因為違規(guī)而引起賢者大人與學院方面的注意，那不更是大好事？”

　　蒙犽這下也反應(yīng)了過來，但馬上搖了搖頭：“難，隊長不在我們之中，我們不能作為正式參賽的隊伍進入賽區(qū)，因此也不會有什么積分，更不談因為違規(guī)引來注意了?！?p>　　他此言一出，幾人皆忍不住沉默了下去。

　　本來星之隊準備了這么長的時間，都是為了這一刻。

　　可誰又知道，最后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西施用力抿了抿嘴巴，誰又不知道，在這個隊伍之中對于那場最為積極的那個人，會是誰呢？

　　魯班默默地看著眾人，這才開口道：“能引起注意最好，但不能也無所謂。我們從這里出發(fā)，有很大的機會能趕在對方前面，在先哲閣前攔住他們?！?p>　　他環(huán)視眾人，“我知道各位現(xiàn)在心系曜的安危，但不論他現(xiàn)在身在何地，我們總不能讓兇手們逍遙法外。你們皆是星之隊的一員，對于這個計劃，有什么意見？”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

　　其實他們心中已經(jīng)被說服了。

　　如果曜已經(jīng)無法參加那場比賽——

　　那么便由他們來幫他完成這個遺憾。

　　正如魯班大師所言，在曜失蹤之時，他們不能容忍兇手逍遙法外，何況對方的陰謀，正是沖著學院來的。

　　還有，這場比賽明明是那家伙的愿望啊。

　　蒙犽看向魯班大師，點了點頭。

　　魯班微微頷首，這才開口道：“那我就臨時加入星之隊，與各位一同去參加這場‘特殊的比賽’，這也算是完成對于你們的承諾了?！?p>　　“可是，”一旁的孫臏愣了愣，“魯班大叔，我們并沒有能完成你的委托啊……”

　　魯班看了看眾人，默默推了一下眼鏡：“作為任務(wù)的發(fā)布者，是否完成任務(wù)，評判的標準是由我而定的。任務(wù)本身其實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我對于星之隊的看法——”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遠方，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希望那小子可以平安無事。他本來希望對方可以幫上自己一個忙，卻沒想到對方會因此而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之中。

　　懷著些許的愧疚，魯班將手放在一旁的機關(guān)獸上，讓它伏下身，“總而言之，我們先進入賽場。我的機關(guān)獸只能抵達歸虛的邊緣，那里有結(jié)界制止它繼續(xù)深入。”

　　眾人再無異議，只一齊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