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天短,酉時天色已黑,百姓常在此季節(jié)每日只食兩餐,以此來節(jié)約糧米。此間戰(zhàn)亂,佛教興起,更有些富戶學起佛陀之法,過午不食。好在秦燕交戰(zhàn),鄴都破城之后并未遭受重創(chuàng),城中除去皇親貴胄之外,未出逃的百姓還剩十之六七,如今戰(zhàn)事已歇,這鄴城里也漸漸的恢復了煙火氣。
那萬客來的陳掌柜雖說是個生意人,卻也算是個心地善良的主兒,常常在酉時弄些個剩菜干糧什么的擺在店門前,任由那些個白日里沒乞到食兒的流民來取。
萬客來酒樓的名氣雖比不過那飛鴻居,可在這北街上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門面,自從城破之后,那飛鴻居便再沒開過板兒,陳掌柜常常靠在二樓的客堂窗子前,悠哉的望著隔街飛鴻居,心里暗暗笑道:“那飛鴻居的東家劉大人怎么還沒回來,平日里慣著自家的劉掌柜飛揚跋扈的,如今怎么這點算計都沒有,看看咱家,一早就打聽好了秦軍的章法,倒是比你們多賺了十幾日的錢財。”每每想到此處,那陳掌柜都雙手揣袖暗暗發(fā)笑。
自這白日里來了幾個闊氣的房客,今日的陳掌柜更是樂的合不攏嘴。臨近夜晚,陳掌柜讓陳阿蠻多弄些實在干糧放于店外。雖說都是些剩下的飯食,但對于流民來說也算是珍饈美味了。
陳阿蠻得了那黑袍男子的錢財,早提前準備好了豐盛的飯食送到柴房予那對姐弟食用,送完飯食的陳阿蠻溜達到前廳,點數(shù)門前布置給流民的干糧,卻發(fā)現(xiàn)門前的干糧不像往日那樣被搶拿一空,門口回廊滯留躲風避雪的流民還比平時少了。陳阿蠻雖然納悶,倒也不在意,站在門庭外說著:“各位鄉(xiāng)親,這干糧趕快些拿去,否則風吹了變硬就吃不得了?!?p> 聽得陳阿蠻說了這話,卻沒人答應,陳阿蠻嘴里念了個怪,小聲嘀咕道:“好生奇怪,熱乎的干糧不吃,非得等涼了再說么……”
陳掌柜聽見陳阿蠻在門前嘀咕,過來吆喝:“阿蠻,別在門口糾纏,快去客房問問今天的四位客觀晚上要吃些什么,別怠慢了人家?!?p> 陳阿蠻回頭應承道:“掌柜的,如今只剩下三個了,頭晌那來的三位客觀已經走了一個了,房錢也已經提前結好了。”
陳掌柜倒是未注意這些,反到是催促著陳阿蠻道:“管剩幾個呢,你小子頭長狗腦袋去啦,走了一個,剩下的不用吃飯啊,快去問候便是了?!?p> 陳阿蠻好生沒趣,悻悻道:“去就是了,何故又要罵人。”
還未等陳阿蠻走到樓梯上,白日里那黑袍劍客已經來到二樓之間,對著陳阿蠻說道:“晚飯做些清炒便好,弄好了送我客房。”
陳阿蠻應承著說道:“好的客官,”隨后又側身上樓尋其他客人去了。
那黑袍中年劍客走進二樓客堂,站在門廊二樓上的窗戶旁邊,用手將窗子微微鉗開一點縫隙,看著樓下的流民,眼神冷峻,嘴角微微上揚,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心中暗想:“果然是來了,不過要解決這幾個怨鬼可不能在這店里,以免露了竹兒他們的身份?!?p> 就在這時,聽得后面‘噔噔蹬’的步聲,見陳阿蠻小碎步跑過來,將一個小錦囊交給了黑袍劍客,說道:“客官,這是那與您住同層的金姓官人叫我給您的?!?p> 黑袍劍客打開錦囊,見里面白綢布上寫著“百里相隨,友迎敵殺”八個字。黑袍劍客見此八個字,眼前盡顯殺機,嘴上卻露出苦邪的微笑,見陳阿蠻站立不動,于是說道:“飯菜做好便送到我屋里去。”
陳阿蠻應承一聲,轉身跑下樓去了。
黑袍劍客回到屋內,施展內勁,用手指從桌腳處摳出一條木屑,將木屑燃在蠟心燒黑,在方才陳阿蠻送來的錦囊綢布上寫上“天街四巷,白虎碑見”,寫完后又將那綢布又放回錦囊之中。
不多時,陳阿蠻端著餐飯來敲門,黑袍劍客讓陳阿蠻將飯食放在桌上并從懷中拿出幾枚錢幣說道:“將此錦囊送還他那主人?!闭f罷將錦囊與錢幣一同丟給陳阿蠻。
陳阿蠻得了錢幣,樂顛顛的應承道:“小的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鄴城北門直通皇宮的主街又稱天街,那四巷說的便是由皇宮北門沿著天街往北依次排著的第四個巷口,在這個地方有一個校場,此處原本是兩個后趙王宮貴族的宅院所在,自二十一年前冉閔頒布殺胡令,此處兩間大宅一夜之間便被夷為平地,胡羯之人的尸體在此處堆積如山,冉閔為震懾恐嚇于胡羯之眾,特定此地為伐羯場,后冉閔敗于慕容鮮卑氏,燕國滅了冉魏,慕容恪便在此處修建了校場,搭建靈臺,超度亡魂,于校場之中矗立白虎碑以鎮(zhèn)邪祟。自那以后,燕國每次出征便都在這白虎碑下誓師,而后此處便被人成為‘天街四巷’亦或是‘白虎碑’了。
夜至亥時,白日里的冷風在此刻也已經消散了許多,月影婆娑之下,一個男人腰挎長劍面北背南的立在白虎碑前,此刻巡城的秦軍已經不見了,黑袍劍客心里清楚的很,待會要來的人該是和夜巡的牙將打好了招呼,才不見了巡城的軍士。
不多時,些許個乞者流民裝扮的鬼魅身影閃躲著來到了校場內,黑袍劍客眼光一閃,看身法便知道這些人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百姓,其中幾個的打扮,他下午在客棧外頭早就見過,數(shù)量倒也不多,十個人而已。
此時月影下從校場北側漸漸顯出了兩個男人的身影,正是白日里進駐客棧的那兩位。
“金大哥,果然還是你想的周到,在此處相見,就算他是敵非友,與此處如此開闊的地方,他也怕是走不掉了,”灰袍男子說道。
姓金的男子笑道:“陳煥老弟說笑了,此處……是他想出來的”,藍袍男子一邊說一邊用目光看向了黑袍劍客。
陳煥目光一炯,對著黑袍劍客說道:“那我便問一問,你從薊西一路跟我們而來,是何緣故?”
黑袍男子面目僵冷,怒目微睜,低聲對著金熙狠狠的回話說道:“殺他!”
姓金的男子和陳煥都是一怔,陳煥繼而怒道:“好大的狗膽,如今的天下還有你撒野的份兒么!”
黑袍劍客繼續(xù)說道:“巫山劍派也曾名震關中,誰料此時衰敗,竟出了你們這群廢物,還做了那王猛的鷹犬,巫山劍宗若還在世,怕是要氣的再死一回了吧?!?p> 陳煥一聽此話,登時被氣的眼噴怒火,周邊那些個身形鬼魅的‘流民’也逐漸靠近,將黑袍劍客圍了起來。
黑袍劍客立于白虎碑前,毫無懼色,抬起右手指向那藍袍男子說道:“金熙,今日在此,別人我都可不殺,唯獨你不可活!”說罷身形一晃,右手反握劍柄轉身抻臂,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之間劍已出鞘,伏在黑袍劍客左邊的幾名‘流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已經被割斷了手筋,只見藏在他們破衣爛衫內的短劍相繼掉落在地上,發(fā)出叮當之聲。
這一劍使得是極快,劍身映著月光發(fā)出冰寒之色,伴隨著那些被挑斷手筋之人的慘叫,更顯的可怖陰森。
陳煥倒抽一口冷氣說道:“逆水流星……你是……”
見身旁其余的‘流民’不敢靠近,那黑袍劍客反手又將劍插回劍鞘當中,威嚴的站在白虎碑前,低聲說道:“不錯,在下……慕容影!”
金熙聽得此話,瞬時額頭上已經滲出汗來,冷笑道:“陳煥老弟,你賭對了,果然是敵非友,白日里我還不不讓韓七回府報信,看來是我疏忽了,我這一路看走了眼,硬是以為他是個順應時勢來投靠的力士”。
陳煥此刻右手已經握住劍柄,冷言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說笑,一路上我早感知他身上的劍氣,若不是我讓韓七早些離開,回了宰府傳信,我怎有十足把握同你來拿此人?!?p> 慕容影仍面不改色,危言道:“金熙,既已知我是何人,這回該知道你為什么該死了吧!”
那金熙強顏笑容,敦厚的臉上閃出一絲邪笑道:“宇王贖罪,小人不知?!?p> 金熙此言一出,驚得四周人等都是一愣,慕容影見金熙道破自己身份,殺機盡顯,微睜的雙目也因憤怒而全開,“既然如此,你們全都別活了,”慕容影怒道。
原來江湖中人只知慕容影是避影山莊的莊主,得授于無敗居士的無敗劍法,卻不知他的真實身份乃是同燕國皇帝慕容儁、太原王慕容恪同輩的第十九皇子,受封為宇王,慕容影幼年時與慕容恪、慕容垂關系極為要好,青年時慕容影行走江湖之間,與苻堅、司馬煜等人相遇,意氣相投之下結下深交,后與司馬煜等人助秦王苻堅誅殺苻生奪取帝位。
此后十余年間常以隱者身份暗自教授慕容令劍法,金熙進入吳王府多年,雖偶爾從慕容垂那里聽說過慕容影的過往,卻不曾見過,就連慕容令的親隨段刊也未曾見過慕容影的真容。
金熙此時說出此話便是要激怒慕容影,好讓慕容影盡顯殺機,于此也可讓周遭人等不有僥幸之心,好施破釜沉舟之力擊殺慕容影。金熙信得過周圍這群裝扮成流民的巫山劍士,可他卻低估了慕容影。
陳煥聽到慕容影說出那句飽含殺機的話后,也毫不猶豫的喊道:“殺!”
慕容影方才一招“逆水流星”挑斷了三個人的手筋,如今圍在他身邊的也只剩下了七名身穿流民裝束的巫山劍士。
巫山劍法受道家思想啟示,以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為劍陣根基,劍派弟子每七人便可以做以劍陣方位,派中高手于八方方位劍法集于一身,每處劍法根基都可以隨意變換,從而達到八位合一的效果。
如今加上剩下的七個巫山劍士,陳煥剛好與其組成八方劍陣,然而強中自有強中手,慕容影所習的無敗劍法,乃是無敗居士所創(chuàng),此人來歷不明,身份不知,唯一可知的是那無敗劍法因何而得名,正是那無敗居士經歷了無數(shù)次敗陣后總結出來的。
正所謂物極必反,慕容影遇到無敗居士時,無敗居士的劍法早已大成,成為了真正的無敗劍客,其人年輕時也曾與巫山劍宗對弈過,那時巫山劍宗年事已高,最后兩人斗了個平分秋色,而慕容影天賦異稟,如今更是將無敗劍法使得登峰造極。
可自那巫山劍宗去世之后,巫山劍派便再也沒有了杰出的人才,巫山后繼掌門鄧善之為了保全巫山劍派,甚至想借廟堂之手將巫山劍派延續(xù)下去,在其未做掌門之時,就已經效命與秦皇苻生左右,后不知為何又授招于華陰隱士王猛的邀約,輔佐于苻堅。
從江湖躋身于廟堂之中,江湖上的武林毫客對巫山劍派的行為頗有微詞,而秦軍內也將效命于秦廷的巫山劍派稱之為巫山衛(wèi)。
此間交戰(zhàn),經方才慕容影身形一動,陳煥便自知已經不是慕容影的對手,但他對巫山劍陣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故此,陳煥一時也是毫無懼色。
慕容影身形晃動,右手反手握住劍柄,陳煥也從八位中的“兌位”跳飛過來,慕容影從余光中看到“離位、坎位、震位”的劍士也都抽劍過來,怎奈何慕容影身法極快,待后三位劍士剛剛跨出一步,慕容影的逆劍已經由半空中劃過,一兩個反應不及的劍士小臂上以被慕容影的劍刃深深切入。
隨著慕容影右手回收胸前,劍身剛剛好擋住由“兌位”刺過來的陳煥,只聽“?!钡囊宦?,陳煥的短劍被擋住了,而慕容影內力渾厚,陳煥如同一劍刺到了墻上,待他還未緩過神來,“乾位、艮位、巽位、坤位”的四名劍士已經由四個方向劈、刺過來。
慕容影斗篷一抖,腿下生力,劍身橫擋陳煥的劍尖,竟將陳煥力推出去五丈之遠,陳煥不敢抽身,怕慕容影順勢進擊,只得用劍尖抵住慕容影的推力,就在此時,慕容影突然收勢,又是一招“逆手流星”,身形旋轉,右手肘向外一支,劍尖剛剛擋住由另外四個方位刺來的劈刺劍勢,陳煥以為慕容影的這一招是殺招,卻不想這只是慕容影為下一式“仰月流光”做的鋪墊。
由于慕容影內力渾厚,“逆手流星”所碰的劍身都被震開,就在此刻,慕容影右手突然松開,左手正手接住劍柄,身形向下一低,左臂加之劍刃一下就長了近一丈有余。
方才為了近身攻擊慕容影的巫山劍士紛紛被從腋下挑中了筋脈,至此,巫山衛(wèi)中只剩下陳煥毫發(fā)無傷,其余眾人盡皆是血流不止,躺地哀嚎。
陳煥自恃為一代高手,卻不想竟敵不過慕容影三招,手中之劍也隨之瑟瑟發(fā)抖,心中暗想:“想我陳煥巫山劍法也算大成,與他一比,我這劍術都學狗肚子里去了么”不由得發(fā)問道:“你說慕容令所學無敗劍法師從與你,為何他的功力卻不及你分毫!”
慕容影冷笑道:“將死之人,還這么多問題,如此說來,你與巫山劍宗的功力,又差了多少層!”
陳煥面若冷清,金熙在一旁突然唉聲道,“也罷也罷,遲早有這一天,但卻未曾想到我今日會死在你手上。”
慕容影冷冷的說道:“你們巫山衛(wèi)本不用絕命,奈何金熙說出了我的秘密,而我欲做之事,怕是要牽扯太多的人,所以你們今天誰也活不了!”
金熙突然悲聲大笑道:“如今你又來殺我,你有何理由殺我,當年慕容評、可足渾氏毒殺段王妃、逼走吳王慕容垂的時候你在何處,慕容評坑殺我一家老小四十三口的時候你又在何處,你們慕容氏內斗,將段氏趕盡殺絕的時候,你又在何處!”
慕容影淡然道:“廟堂之禍、宗族之爭我早已厭倦,這天下誰主沉浮也與我毫不相干”。
金熙厲聲道:“既然如此,你一個廢王,有何理由來殺我!”
慕容影漠然道:“慕容氏的天下亡與不亡我毫不關心,可你們萬萬不該逼死了慕容令!”
金熙聽得此處,渾身戰(zhàn)栗,瑟瑟說道:“荒唐,真是荒唐,這亂世天下蒼生皆可殺得,為何單單那慕容令殺不得,慕容影,我金熙一家受段氏王妃救濟之恩,才得以茍且偷生,我等力勸吳王奪權自保,以此又可為王妃報仇,奈何吳王他假英雄真懦夫,偏偏不肯。如今上天給了我這等機會,我就是要借著大秦之手毀了你們慕容氏的江山,好告慰段氏王妃在天之靈?!?p> 慕容影抬頭仰天,又緩緩回頭輕聲對著金熙說道:“天下蒼生與我何干,可這亂世腥風唯獨不可吹我慕容影的所憐所寄之人。”說罷側身進步,右手劃過半空,一招‘流霜飛雪’,再看金熙,已是身體僵直,倒在了血泊之中沒了氣息。
慕容影垂低劍刃,晶瑩劍體上流下僅有的幾滴鮮血,悵然道:“桃櫻,我此生不得你愛意,卻守著不枉殺世人的諾言活了十幾載,今日我要破了這誓,替你好好看看那位得你愛意的盛世明君。”
寒風吹過白虎碑前的空地,飛沙打在長劍上釘釘作響,校場上橫臥著十幾具尸體,慕容影冷眼掃過周遭的一切,收起長劍,一步一步的朝著皇宮北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