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戌時,鄴城北街上駛過幾輛馬篷車,車前走著一隊衛(wèi)士,車前頭坐著幾個宮里的宦官,車馬行進緩慢,正是朝著那燕國舊都的皇城方向去的。
徐徐的寒風(fēng)吹過,那頭輛馬車上的一個小宦官打了一個冷戰(zhàn),嘴里念叨著:“今年這天氣,還未至臘月,風(fēng)怎么刮的這般凌厲,像刀子一樣?!?p> 此刻那篷車內(nèi)傳出一個女子聲音說道:“黃門公,這外面冷,不如你也進到這篷車?yán)锩鎭肀鼙茱L(fēng)吧,雖是城內(nèi)大道,可寒風(fēng)生硬,吹壞了身子。”
那聲音柔美,又含關(guān)切之意,那小黃門也忙得回道:“不必不必,此去皇城內(nèi)雖有數(shù)里,可都是在城內(nèi)行走,我穿的多些,不牢姐姐掛心?!?p> 那聲音繼續(xù)說道:“此次進宮多虧黃門公抬愛,婢女出身低微,福微命薄,今得此大濟,真當(dāng)大恩難報啊?!?p> 那小宦官聽得心中美滋滋的,半回首說道:“姐姐勿出此言,什么大恩不大恩的,誰讓姐姐長得一副天仙般的好樣貌,鶯歌般的好嗓子,姐姐也是得了好機緣,若不是前朝那些樂師歌姬有門道的都跑了,也不至于宮里無人迎駕那大秦皇帝啊,這前朝王公逃跑的也多被追回,那慕容暐也被逮到了,正往這邊送呢。我聽說那大秦宣召皇帝苻堅是個生性溫良的大好人,也沒不似其他胡族君主那般弒殺成性。這幾日宮里正籌備著大擺慶宴,待到那時,姐姐扶手好琴,唱首好曲,若被那宣召皇帝賞鑒,便姐姐飛虹之時?。 ?p> 車內(nèi)女子悲嗔道:“黃門公拿我說笑了,我這福淺之人,怎會貪圖這等事,只想得一安身之地,照顧好我這弟弟,茍延續(xù)日罷了。”
那小宦官怪道:“唉,怎么說這喪氣話,不過說回來,待會兒進了宮,你且讓弟弟隨我去,不能聲張,我念他是個殘廢,又生了爛瘡,才與我那干爺爺說情,讓他跟進宮里來的,等日后安穩(wěn)了,我自然讓他與姐姐團聚,可好?”
那車內(nèi)女子感激道:“黃門公想的周全,可我這弟弟身患怪疾,這些日子兵荒馬亂,尋不得醫(yī)藥,越發(fā)嚴(yán)重了,每日我不安撫他都無法入睡,如今雖是得了黃門公的恩賞隨我進宮,可我不再其身邊,我怕他折騰的厲害,性命不保啊,還望黃門公給些方便,我們姐弟定然不在宮中亂走,待到內(nèi)弟稍微穩(wěn)妥,再交由黃門公調(diào)教不遲啊!”
那小宦官思忖片刻道:“也好,如今改朝換代了,宮內(nèi)雜事都是我干爺爺孫常侍說了算,我去求他,給你們尋個僻靜的偏宅安頓就是?!?p> 那車內(nèi)女子聽完感激道:“婢女此后定每日在住處為小公公念佛禱告,保佑黃門公洪福齊天!”
那小宦官喜滋滋的笑道:“姐姐不必如此,我兒時入宮,之前家貧,聽我娘說我也有個姐姐,生性溫良,卻是我那天殺的父親,嗜賭如命,將姐姐買了,而后我輾轉(zhuǎn)入宮,再也沒了家里人的音信,如今見了劉磬姐弟,不知名感覺到一份親切,便又想起了我那在外漂泊的苦命姐姐,也不知這兵荒馬亂的,她可還在這世上活著。好在我干爺爺孫常侍看我機靈,收我做義孫,才在這宮中得了些地位,而今兒往后,你也不必叫我黃門公了,我干爺爺給我起的名字叫懷恩,你也叫我懷恩吧,我以后就叫你磬兒姐姐如何?”
那車內(nèi)女子柔聲道:“怎敢怎敢,做黃門公的姐姐無妨,卻怎敢直呼名匯?!?p> 懷恩嬉笑道:“且不管這些了,我比你家弟弟稍小些,日后定與他好生照顧,待會兒進了宮,我便與我干爺爺孫常侍說,讓他尋個醫(yī)官兒,給劉刊好好瞧病?!?p> 那車內(nèi)女子溫言道:“此刻已是戌時,待會兒進了宮闈,黃門公還要安置我們這些落魄之人,還請黃門公早些歇息,尋醫(yī)之事就暫且免了吧,我弟的病也不在這一時?!?p> 懷恩聽得頗有道理,這一日全城搜羅這些樂師、歌姬也已是滿身疲憊,也就順勢答應(yīng)了。
這車中姐弟不是旁人,正是在那萬客來喬裝蟄伏的石竹兒與段刊。
那日,石竹兒對段刊施了易容術(shù),扮做一對姐弟隨流民進城,尋遍城中處所,唯有萬客來酒樓還開著門面,便在此處尋了住處。
石竹兒每日以玲瓏哨子能安心神為由吹給段刊聽,實則是在以傳音之功告知慕容影其身在何處。
那扮做跛腳殘面的段刊坐臥在車內(nèi),時常發(fā)出呻吟之聲,迷惑車前頭的小黃門宦官,使得那懷恩對這對姐弟的慘相更是深信不疑。
一行隊伍一路無話,進了皇宮北門,懷恩讓其余幾輛車都往東廂街去了,只領(lǐng)著石竹兒、段刊的車輛另尋了一處僻靜幽深的宅子,將他們安置了下來,這里本來是當(dāng)初發(fā)落受了處罰的妃子的地方,城破之后,宮里能逃走的人也基本是逃走了。
幾人下車后,石竹兒撫著段刊對懷恩道:“多謝黃門公通融,讓我姐弟二人今日不必分開?!?p> 懷恩含笑道:“換了朝廷,虧得我那干爺爺識的時務(wù),接了新職,才有我的今日,這點事情,不足掛齒,你們且早點安歇,明日我再來看望姐姐。”說罷轉(zhuǎn)身離開了。
段刊見懷恩轉(zhuǎn)過門庭外,直了個身子抻了個腿說道:“哎呦哎呦,這幾日讓我裝瘸扮賴,好生難受,今日可算是沒人了,總算是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石竹兒溫言道:“今夜你還不能安睡,如今我們初入這皇宮,宮內(nèi)守備還不曾清楚,待到亥時,你且需轉(zhuǎn)上墻頭,匍匐一夜,記好這宮闈侍衛(wèi)換崗的時間?!?p> 段刊面露難色說道:“好姐姐,這都十幾日蜷縮著身子扮瘸子,今晚又要匍匐在房上,我怕我睡著了掉下來呀?!?p> 石竹兒嗔道:“你這小子,你家少主的仇你不想報了嗎?”
聽得此處,段刊手拍后腦道:“要報要報,無非就是一夜嗎,俺挺得住?!?p> 石竹兒聽罷白了段刊一眼,隨后低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玉哨子,柔聲羞嗔道:“這才不枉你跟隨你家大公子一路的情份,待到子時你便吹響這玲瓏哨子,你在房頂若聽到回應(yīng),便仔細(xì)辨別一下方向。”
段刊驚道:“回應(yīng)!你是說慕容莊主已經(jīng)早一步進宮啦?”
石竹兒繼續(xù)道:“我所用的玲瓏哨子有雄雌之分,前幾日,萬客來的伙計送來的飯食變了,又說有貴人賞賜,我便想到那伙計所說的貴人就是莊主,我問如何報答那貴人,伙計說那貴人要看一下我吹的哨子,我便將我身上揣著的雄哨作為還禮送了出去,可送出之后我并未聽到雄哨聲響,按日來算,我猜莊主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混進宮里來了?!?p> 段刊聽得此處,不僅暗自點頭,心中感嘆:“石姐姐與慕容莊主果然算無遺策?!?p> 說罷,石竹兒便讓段刊躍上墻頭,匍匐窺聽周圍動靜。
沒過多時,距離段刊所匐的墻頭不遠處有一對換崗的秦兵經(jīng)過,聽著一個秦兵對另一個嘀咕著說:“三日前在白虎碑,死了十幾個巫山衛(wèi),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另一個秦兵說道:“管他是誰,大丞相自然知道這些,還用得著你操心,無非是你怕死罷了!”隨著聲音漸漸遠去已是聽聞不見。
段刊一個筋斗翻下墻來將方才所聽細(xì)說于石竹兒。
石竹兒定心說道:“這十幾個巫山衛(wèi)必定是斃命于莊主之手,只是莊主曾對桃櫻姑娘立誓,絕不亂殺無辜……,啊……莫非是遇到了變故!”想到此處,石竹兒手捂胸口忽然慌了神情。
段刊見石竹兒這般表現(xiàn),便寬慰石竹兒道:“竹兒姐,莊主劍法出神入化,我只聽得他們說了巫山衛(wèi)的傷亡,卻并未聽到有捕獲什么人的說法,想必莊主現(xiàn)在定是安然無恙呢?!?p> 石竹兒雖然對慕容影劍法絕對信任,卻也難免關(guān)心則亂,若未聽說這事兒,還可安心在這宮中靜候,可聽了這檔子事兒,反而心中焦急,想盡早與慕容影接應(yīng)上。
段刊見石竹兒強壓思緒,便知事情也是嚴(yán)重的很,若慕容莊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接下來再如何出宮也都成了問題。
石竹兒強作鎮(zhèn)定,柔聲說:“段刊,全且還按方才我說的做,子夜時分,你將那玲瓏哨子吹響,為了小心謹(jǐn)慎,你間斷的吹到三更天便停下,聽明白了嗎?”
段刊點頭說道,“竹兒姐放心,此事就交給我了。”說罷,段刊施了個壁虎游墻功,三下躍上墻頭,尋了一個平坦的屋角匍匐下了。
石竹兒此時仍是心緒難平,想著追隨慕容影這十余年,大事小情也遇見過不少,卻從未曾如此不安過,即便是當(dāng)年慕容影、司馬煜協(xié)助苻堅在云龍門誅殺苻生之時也未曾有過這等擔(dān)心,莫不是這歲月繞不過少年人,年紀(jì)越大了反而心思越謹(jǐn)慎了。
石竹兒望著這寒夜月空,腦子里想的全是三月前慕容影離開念櫻谷時的背影,想著那次離開本是與往常游走江湖沒什么不同,可石竹兒心中卻憑空多出了種種怪感,想著自己本也是個亡國之人,在這世上也什么好留戀,唯獨怕的若是慕容影真是死了,這半生情愫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沒了了斷。
此刻石竹兒不禁暗想:“這亂世之中,我本已是個無親無故的人,自己終歸是女兒身,什么國恨家仇,自己也報不了這仇,也沒想過要報什么仇,自被救走之后,無非是想好好活下去,想守著心愛之人活下去罷了,而那人若是真的遭了變故,這半世所生的情絲沒了寄托,那該是何等的悲傷啊。”想到此處,心中不禁黯然,趁著夜色,眼淚也已經(jīng)撲簌簌的流了出來。
待到子時,匐在房頭的段刊吹響了石竹兒給他的那只玲瓏哨子,這只雌哨聲音清脆,猶如夜鶯鳴叫,段刊雖內(nèi)力不是很強,卻因這哨子做工精巧,倒也能傳出個三五里遠的距離。
段刊依次序吹了三次后,借著月光見遠處墻頭有個人影上下竄動,不多時就來到了近前屋頂,眼見來人不足十丈,段刊不敢做聲,也不敢再吹那哨子,只見那人稍停片刻,從那人處傳來了幾聲渾厚的哨聲,猶如知更鳥的鳴啼。
石竹兒聽得此聲,頓時精神一抖,臉上霎時露出了喜悅,于是在院內(nèi)輕聲對段刊說道:“段刊,快,再吹三聲回應(yīng)他,方才那聲是雄哨發(fā)出的?!?p> 石竹兒雖然欣喜,卻也怕有詐,便讓段刊依照著雌雄玲瓏哨子的接應(yīng)之法進行吹奏,果然那人聽到了這三聲之后便一個縱身飛了過來,那人雖然身法來的極快,可這夜間也不能完全看清,段刊恐怕來著不是慕容影,縱身翻下墻頭,提前做了個護衛(wèi)的把式擋在了石竹兒的身前,那人兩個縱跳便來到了院內(nèi)。
石竹兒定睛看去,確是個老者的打扮,背部還有些駝,段刊未瞧出來人是誰,便警惕問道:“你是何人,怎有這玲瓏哨子?”
那駝子老者哈哈一笑,站直了身子說道:“怎的我這身裝扮,連你們都騙過了?”
石竹兒一聽那人說話,卻是慕容影的聲音,頓時翻江倒海般的滋味涌上心頭,原本擦干的眼角又流淌出兩行熱淚,口中卻只是笑著說:“果然是莊主,一別已是三月有余,也不曾給個音訊,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與段刊豈不是要枉死在這鄴城里了?!?p> 慕容影知那石竹兒平日溫柔,唯獨只有對自己說話這般,便說道:“竹兒莫怪,我離莊之前與你二人約定,若是我兩月不回莊,便到鄴城相見,卻不想你竟自有法能混進這宮里來,我還在想著在鄴城相見后該如何將你們帶入宮中呢?!?p> 石竹兒乖道:“這些時日,我常與段刊揣談,思前想后便明白了那大公子慕容令反投燕國,定是中了王猛的離間之計,莊主你追查這些時日,也定然得到了與我相同的結(jié)果吧?!?p> 慕容影微笑道:“怪哉怪哉,想我那避影山莊中竟藏了一個如此聰明的女諸葛,此真乃是天助我報此仇啊!”
石竹兒嗔道:“莊主滿心思如何報仇,果真不怕我與段刊枉死在這鄴城之中嗎?”
慕容影知她又要發(fā)作,便虛心說道:“我自是暗中觀察著你們,只是不便現(xiàn)身而已!”
段刊此時接話道:“慕容莊主,竹兒姐說這些其實是因為許久未能與莊主接應(yīng),擔(dān)心莊主出事。”
石竹兒一聽此話,瞬間臉紅,雖平日里自己對慕容影的情愫毫不掩飾,此刻聽得此話從段刊口中說出,反而有些羞臊了,不由的嗔道:“胡說,莊主劍法奇絕,咱們管好自己便是,何須為了莊主操心!”
段刊被石竹兒一嗔,也不敢再答話,倒是慕容影心中明了,竹兒對自己情誼深厚,方才也只是借此話訴說隱情罷了。
石竹兒見慕容影此刻好不尷尬,便接道:“如今你我都已入宮,那王猛也盡在咫尺,接下來該當(dāng)如何?”
慕容影見石竹兒化解了這尷尬情境,便將正事就此講了道:“前幾日我在白虎碑前誅殺了十幾個巫山衛(wèi),連同那金熙也一并除掉了,然真正的禍魁乃是這秦國大丞相王猛,我在殺他之前,必讓他與苻堅離心離德,方才解我心頭之恨!”
段刊驚道:“這層層事件,果然與金大哥有關(guān)?”
慕容影說道:“若不是金熙這樣的親信,王猛如何用吳王的金刀使得離間計,好讓慕容令背秦反燕?!?p> 段刊恨道:“果然如此,枉費吳王、王妃對他恩重如山,他竟如此報答,該殺、該殺!”
就在此刻,慕容影從懷中掏出一黑色布袋,正是三月前段刊帶到念櫻谷的那把金刀,慕容影說道:“我知你們前來皇城,身上不便攜有兵器,今日便把金刀交給你們。”
石竹兒與段刊互相看到,疑惑的問道:“莊主,我二人下一步該是何打算?”
慕容影說道:“竹兒,未來三日,苻堅必定進抵鄴城,那時吳王定是隨駕而來,再到苻堅駕臨之日,你二人便要設(shè)法問清吳王在這宮中住處,待到問清吳王所在之后,段刊你便要找準(zhǔn)時機帶著這金刀去見吳王”。
段刊眼中一亮:迅而問道:“見到吳王,該當(dāng)如何?”
慕容影轉(zhuǎn)頭看向石竹兒,說道:“讓吳王接走石竹兒”!
石竹兒接道:“莊主放心,讓我見到吳王,那大公子的仇便是報了一半兒了。”
慕容影借著月光瞧著石竹兒自信的臉龐,似是想起了曾經(jīng)的故人,面露喜色道:“我在這宮中蟄伏,自會對你們暗中保護觀察,時候不早了,你二人多多保重?!闭f罷轉(zhuǎn)身躍上墻頭,消失在夜色當(dāng)中。
石竹兒望著慕容影去的方向,心中默念了一句:“你也……保重?!?p>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