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最知名的景點是永安禪寺,這座寺廟始建于唐代,屢有興廢,至今香火旺盛。
張牘和玉蓮到寺廟里燒了一柱香,然后出來觀賞廟舍的諸般景致。因為離京城近,多年來宮中太監(jiān)非常熱衷于捐資修廟,所以好幾處大殿都修得恢弘壯闊,極為耐看。在后殿門口還樹了幾塊功德碑,記載了捐資的太監(jiān)名字,張牘從中看到好幾個史書上的名人。
殿內(nèi)還收藏了一些文人字畫作品,也掛在墻上,供游人欣賞。張牘不懂字畫,看不出什么道理來,但玉蓮很專注,盯著一副徐文長的畫看了很久。等到兩人從寺里出來,已經(jīng)到了晌午時分,正往山下走去,一個仆從模樣的年輕人忽然攔住了他們。
“敢問公子可是金陵齊文閣東家張書玉?”年輕人向他作揖問道。
張牘略微點了點頭,他如今大名在外,出門也時常能碰到熱情粉絲,只是沒想到北京也有人認出他來。
年輕人大喜道:“小人溫言慶,是溫家當差的。我家老爺十分喜愛張公子的書,聽說公子來京城了,特地命小人來請公子,不想今日去客棧卻沒碰到,只好來此地消遣,不料竟巧遇公子,真是冥冥中的天意?!?p> “敢問你家老爺名號?”
“呃——”溫言慶左右看了看,像是不愿被旁人聽見老爺?shù)拿?,“實不相瞞,老爺在朝中為官,不喜張揚,請公子見諒!稍后上了馬車,小人必如實相告?!?p> 朝廷高官?張牘有些緊張起來,雖然這段時間他一直結交禮部官員,但畢竟都還只是職能部門的官僚,未觸及朝廷核心,尤其是內(nèi)閣的高層。這一方面是因為他一介平民,本就夠不上資格,另一方面,他知道現(xiàn)在內(nèi)閣斗爭激烈,也不想過早涉入黨爭中。
等到溫言慶領著兩人上了馬車,張牘才知道他去的是誰的家門——內(nèi)閣大學士溫體仁。
從禮部官員的口中,張牘知道溫體仁曾在禮部做過尚書,難怪自己在禮部活動,他就知道了消息。這次請他上門,只怕是要逼他站隊了。
溫家的府邸果然氣派多了,光前門圍墻就有百米多寬,進門后更是千重萬殿,繁復精巧。溫言慶領著他們穿過了五道門,才來到正式客廳里。
玉蓮因為是女眷,就留在偏殿等候,只有張牘單獨進去,見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端坐于堂中,身穿綢絲描金紫云袍,頭戴黑色絲織網(wǎng)巾,瘦削的臉上皮膚黑黃,皺紋橫生,眼角還有幾點紅斑。
張牘先行跪拜禮:“小人張牘拜見溫大人?!?p> 溫體仁擺擺手笑著說:“不必行禮了,此地非官署,公子不必多禮?!?p> “多謝溫大人!”
“張公子請坐,先吃杯茶?!?p> 張牘端起茶杯,裝模做樣抿了兩口,接著問道:“不知溫大人有何事找小人?”
“聽說你辦的雜志很受百姓歡迎,連許多官員都在看,此事可屬實?”
“確實如此?!睆垹┬α诵?,盡量想顯得謙虛些,“牘本就是書商,大家喜歡我的書,便是我之幸事?!?p> 溫體仁嗤笑了一下,臉色漸漸變冷,把手中茶杯擱在桌上,故意發(fā)出砰的一聲,然后慢慢說道:“張公子,你的雜志大膽議論朝政,朝中有些官員可不太高興。”
又來了!張牘知道他的套路,這會兒也不想表演恐慌了,便直截了當?shù)鼗氐溃骸盃┑臅m涉朝政,但俱以事實為根基,絕非無的放矢。若朝廷認為這些文章有礙國事,牘關掉書坊便是。”
溫體仁顯然對他的回答有些始料未及,默然了好一會,笑道:“張公子不畏權貴,本官很是欽佩。今天請公子來,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著辦?!?p> “大人請說?!?p> “你可愿覲見皇上?”
張牘驚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雖然也想過跟崇禎見面,好把自己一肚子的主意和盤托出,請求皇帝的支持,可畢竟不敢奢望這么快?;实?,會愿意跟一個平民見面嗎?大臣們會怎么看他呢?
“溫大人,小人只是一介平民,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張牘低下頭,拱手說道。
溫體仁站起來,慢慢踱步到張牘面前,笑道:“張公子,你的雜志在民間影響力極大,何不為朝廷效力?當今天子有濟世之心,朝廷也正是用人之際,相信皇上會不拘一格,重用人才的。公子若是有此志向,我愿意向皇上引薦?!?p> 張牘圓睜了雙眼看著溫體仁,腦中兀自嗡嗡作響。他倒不是多么害怕皇帝,他知道即使在黑暗的明朝,一套基本的司法制度還是存在的,像古裝劇里皇帝大喝一聲推出去斬了的情節(jié)幾乎不會發(fā)生。即使皇帝要定誰的罪,也得裝模做樣走一通流程,何況還要受文官集團的制約。他不過一介平民,就算現(xiàn)在有了一點影響力,也終究是在民間。更何況他向來謹慎,敏感的話題一概不談,批評官員也只限于基層官僚,還經(jīng)常幫著為朝廷政策辯解,這樣的模范公民,簡直可以勝任宣傳部長了。
他擔心的只有一件事:歷史即將改變。
在歷史上,崇禎帝沒有召見平民的記錄,如果他張牘去見皇帝,這就意味著歷史已經(jīng)走入了岔路,他的一舉一動很可能就會影響走向,到底會走入什么方向,他不知道,一切史書上的記錄都將失去意義,他和這個時代的所有人一樣,即將邁入一個茫茫的未來中。
“溫大人,小人愿意面圣,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溫體仁很高興,接著便向張牘介紹皇帝的性格,喜好,以及宮廷禮儀,說罷,張牘照例奉上兩千倆白銀做謝禮,溫體仁好不推辭地收下了。
這已經(jīng)是他拿玉蓮首飾做抵押,從當鋪里借出來的全部銀子,本來打算做路費的,現(xiàn)在也回不去了,索性都送給溫體仁。
玉蓮聽到這個消息也很吃驚,她一直住在南京,這次也是第一次來京城,更沒想到夫君直接就去見皇帝了。一直到回了客棧房間,她還一副神思不屬,心神不寧的樣子。
“玉蓮,又要麻煩你貢獻你的首飾了。今天我把錢都送了,現(xiàn)在又是兩手空空?!睆垹┍傅卣f道。
玉蓮二話沒說,便去自己的繡箱里取出一只小盒子,遞給張牘,“都拿去吧,多借點。我聽說進了宮,宮女太監(jiān)都要花錢打點,要不然就會有麻煩?!?p> 張牘嘆了口氣,看著她說道:“只是委屈你了?!?p> 玉蓮搖了搖頭,“只要平安,這些首飾都是身外之物?!彼D了一下,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還是欲言又止。
張牘笑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以平民之身,去覲見皇帝,一定會成為朝廷焦點,從此就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內(nèi)閣,宦官,御史,東林黨,錦衣衛(wèi),甚至邊關大將,各方勢力都不允許我獨善其身?!?p> “那要不,”玉蓮急切地看著他說道:“你就拒絕溫大人吧,咱們離開這是非之地,去南方,甚至去海外躲起來。你說過,我們要做永遠的夫妻,你去哪里,我都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