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大舅與二舅
女客站起身走向門口，林宗平連忙為她掀起門簾，女客又瞟他一眼，施施然邁出門檻。吳貴珍滿臉堆笑道：“方經(jīng)理慢走慢走，歡迎常來光顧?！?p> 女客緩緩走下時裝店臺階，上了一輛候在路邊的三輪小貨車駕駛室。這種燒柴油的小貨車在七八十年代城市街頭到處可見，不過近年來隨著日本的客貨兩用車大量進(jìn)口漸漸減少。林宗平呆呆看著那年輕女人坐在駕駛副座上，司機(jī)打火啟動離合，三輪小貨車屁股噴出一股黑煙嘟嘟離去。
林宗平知道那方曼分明認(rèn)得自己，卻若無其事跟陌生人一般，令少年人有一種熱臉貼到冷屁股上的深深失意。唉，或者這女人生性便是如此冷傲怪癖一時一個樣，就像在客船上在西灣鎮(zhèn)郭宅那里，既對自己冷嘲熱諷，又忽然在關(guān)鍵時刻伸出援手。
看著三輪貨車離去，吳貴珍的臉馬上變了，朝地上啐口唾沫：“劏豬凳【粵語罵女人剋夫】，神氣什么！你以為自己有御用裁縫呀，哼！”
“吳公公….”林宗平不解地望著他，“這方經(jīng)理到底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我看她就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吳貴珍繼續(xù)憤憤不平地罵道。
“莫非她….做不正經(jīng)的生意？”林宗平吃了一驚問道。
吳貴珍搖搖頭：“她做的倒是正經(jīng)生意。”他扭頭朝外面柜臺喊：“立本、立德在嗎？”王翠珠探出一張白凈的臉來道，“爹，立本立德都出去啦。”
吳貴珍眉頭一皺：“都上哪兒去了？”
二舅母聳聳肩：“不知道，他們沒說?！闭f著縮回屋里。
吳貴珍轉(zhuǎn)頭吩咐林宗平，“那你明天中午跑一趟，把這些衣料送到方曼那里，那地址問你二舅母?！苯又至R道：“不爭氣的混賬，遲早這家業(yè)要敗壞在他們手里….”
“吳公公，您說誰哪？”林宗平問。
“還有誰，還不是你大舅二舅那兩個敗家子，就知道吃喝胡混，還不如一個女子，唉，只可惜月娥是個女的，三兄妹就她關(guān)心老吳家，唉….”吳貴珍捋捋額頭垂下的一縷花白頭發(fā)，嘆息不止。
吳立本除了爛賭，還是個饞嘴貓。整天跟一幫豬朋狗友賭錢吃喝，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還欠一屁股債要吳貴珍替他擦屁股。他弟弟吳立德不好這些，但他花心，按說王翠珠身材樣貌還不差，可吳立德嫌老婆是鄉(xiāng)下妹一身泥土味，隔三差五往外跑，跟年輕姑娘廝混調(diào)情，他長得一表人才，唱歌跳舞樣樣在行，很能吸引異性，正如吳貴珍所說，這兩個兒子真是一對貨真價實(shí)的敗家子。時裝店的生意基本就靠吳貴珍操持。
黃昏，關(guān)好店門吃過飯，林宗平剛要洗澡，吳立本提著一只鋁質(zhì)飯盒晃晃悠悠走進(jìn)來。
“大舅，你怎么沒回家吃飯呀？公公都問你啦。”林宗平說道。
“那….那你怎么說？”他噴著酒氣問。
“他沒問我。”林宗平答道。
吳立本一屁股坐下，指著飯盒說：“打開，看看我給你帶來的好東西?！?p> 雙層飯盒里面是一條糖醋魚，一堆酸甜炸骨、幾塊焦黃脆香的燒肉。
“大舅專門給你帶回來的，趁熱，家里的飯菜一點(diǎn)味道都沒有，吃膩了吧？”
吳家的伙食其實(shí)不錯，不過吃了一段時間，的確有點(diǎn)膩，自然比不上外面酒樓色香味俱全。林宗平拿起飯盒里的一次性筷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雖然他知道吳立本的東西不好吃，還是忍不住饞嘴，畢竟他才十八歲，味蕾發(fā)達(dá)且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阿平，問你件事?！?p> “什么？”林宗平停下筷子。
“邊吃邊聊，”吳立本夾起一塊酸甜排骨送他碗里，“我聽說你最近經(jīng)常在柜臺待著。”。林宗平點(diǎn)點(diǎn)頭，不解地望著對方。
“你，有沒有看見，吳立德從錢柜拿錢，我指的是….他沒經(jīng)過公公同意私自拿的?！眳羌覂尚值芡的霉窭锏臓I業(yè)款是常有的事，林宗平曾親眼見過，他不知道吳立本這樣問是何意，就隨意地?fù)u搖頭。
吳立本笑道：“不會吧，一定是你上廁所的時候他才下的手?！?p> 吳立本將吃干凈的飯盒收拾好，然后鄭重其事地叮囑道：“以后多留點(diǎn)神，吳立德什么時候從柜上拿錢你都一一記下來告訴我，大舅虧待不了你，酒樓上的菜肴好吃吧，以后隔天給你帶回來?！?p> 原來他要我?guī)退O(jiān)視吳立德。林宗平盡管不太情愿，還是勉強(qiáng)點(diǎn)點(diǎn)頭。
吳立本走了，林宗平?jīng)_完涼剛想躺上床，吳立德推門進(jìn)來。他穿了件花襯衫，腳穿一雙棗紅色尖嘴皮鞋，打扮像個香港客，身上還灑了香水，小分頭梳得油光水亮。
“平仔，這么早就睡啦，走，二舅帶你出去玩玩?！?p> “上哪？”
“去了就知道。”
吳立德抓起那件王翠珠做的時髦外套搭在林宗平身上，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走。
“二舅，我想看電視，今晚播出香港電視劇《浮生六劫》，張國榮演的?！绷肿谄酵仆械?。
“扯！電視劇有屁好看，要看就看活人。你都是大男人啦，該開開眼界！”吳立德麻利地打開自行車鎖，將一輛26寸飛鴿推出門檻。
吳立德騎車搭著林宗平一路踩得飛快，一會兒就到了河對岸的竹溪地機(jī)械廠生活區(qū)。來到職工食堂前剎住車，二層高的食堂建筑樓此刻黑燈瞎火一片昏暗。
“二舅，關(guān)門了吧，你要吃夜宵嗎？”林宗平疑惑地問。
吳立德讓他從后架上下來，“不吃宵夜，你進(jìn)去看看吧，好玩?！眳橇⒌骆i好單車，掏出煙盒打火機(jī)，咔嚓點(diǎn)燃一根煙，揚(yáng)起下頜愜意地吐了個煙圈。林宗平發(fā)覺他抽煙的姿勢還挺瀟灑，他的小分頭梳成了波浪頭，用摩絲定型住，很像港臺電影里時髦的都市青年。
吳立德領(lǐng)著林宗平從側(cè)門走進(jìn)一條狹窄的過道。走進(jìn)一道鐵閘時林宗平不小心腦袋磕在門上，“小心點(diǎn)?！眳橇⒌碌吐曁嵝?。這時候林宗平隱隱聽到什么地方傳來一陣陣蓬嚓嚓的音樂，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刺耳，吳立德掀起一塊門簾，將林宗平推進(jìn)一間寬敞的大堂，頓時音樂的轟鳴排山倒海般灌入林宗平耳中。他看見閃閃爍爍的鐳射燈光柱下，大約有三四十個男男女女雙雙對對摟抱在一起，跳著節(jié)奏強(qiáng)勁的舞。這舞蹈跟他先前在電影電視里看過的溫文爾雅的社交舞迥然不同，動作舒展節(jié)拍分明，舞者個個昂首闊步扭腰送胯，神氣活現(xiàn)。
“二舅，他們像是在操練哪，這是什么舞？”林宗平好奇地問。
“探戈。”吳立德一邊回答一邊眼睛在人群里搜尋著。
在林宗平眼里，男女摟在一起跳舞那是大都市里時尚男女的玩意，自己根本趕不上趟靠不到邊。他縮起脖子有點(diǎn)自卑地說，“二舅，我又不會跳舞，你帶我來做什么，回去吧?！?p> 吳立德瞪他一眼，“不會就學(xué)呀，這可不比你們鄉(xiāng)下，不敢摟女人你還待在省城做什么?！?p> 林宗平不說話了。吳立德湊近他耳邊說，“等一下還有更刺激的哩。”
探戈樂曲一結(jié)束，馬上換成一支節(jié)奏更快更強(qiáng)烈的迪士科音樂，男男女女們立刻像上足發(fā)條的玩偶，雙手握拳扭著屁股兩腳狠狠地踩在地上。吳立德也忍不住了，拍拍林宗平，“你跳不跳？”
林宗平雖然會唱戲，卻不會跳這種熱辣舞也不好意思學(xué)，他面紅耳熱地?fù)u搖頭。吳立德撇下他鉆進(jìn)舞池當(dāng)中快活去了。迪士科跳到高潮，忽然鐳射燈熄滅，全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強(qiáng)勁的音樂依然播放，林宗平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看見一團(tuán)團(tuán)的黑影時不時融合成一處，時而又分開，尖叫口哨聲此起彼伏，他的心怦怦直跳，攥緊的手心滑膩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