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釧23
段修然卻仿佛沒有聽見,腳步輕輕地走到屋子里,隔著層層的帷幔,他可以看見她熟睡的側顏。她那么安靜、那么溫柔,宛若鐫刻在時光里的寶玉,散發(fā)著柔性的光澤。
可是,當她醒來,眨著眼睛問他傷勢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難道要硬邦邦地說一句“以后你再也站不起來了”,還是假惺惺地告訴她“瑤兒,以后我便是你的雙腿”?
做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虧欠于人,相比物質的償還,感情的包袱才是最最壓得人喘不過氣的。
大瑞國被君王捧在手掌心的唯一嫡公主,所有名媛都羨慕的對象,自小便事事拔尖的姑娘,卻從今往后,再也不能策馬揚鞭,意氣風發(fā)了。
段修然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日在馬場,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的絢爛。
越是美麗的煙火,墜落之后便越顯得平庸,而見過了最絢爛的樣子,誰還能接受那樣平凡的自己呢?
他默默地關上房門,看著外頭的眾人道:“公主的腳踝受了傷,須得好好養(yǎng)著才能痊愈,這明日我便差人送輪椅來,玉橋,切記不可讓公主走動,以免加重傷勢?!?p> 玉橋被點名了,便趕緊上前道:“是?!?p> 段修然臉上一如既往的沒有多余的表情,走到院子門口時,突然停住了步子,只見他微微側頭,道:“若是被我知道誰在公主面前胡言亂語,我便拔了他的舌頭?!?p> 這話說起來平平淡淡的,卻叫人怕的很,段修然從不會誆騙人,他是來真的。
第二日清早,便有小廝送來了輪椅,那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打造的,輪軸那里用了特殊的工藝,不僅沒有多大聲響,而且還耐磨,整個輪椅看上去不笨重便罷了,更是輕巧得很。
靈瑤剛醒來玉橋便推著輪椅走了進來,她面上帶著些許的笑:“公主,您醒啦!”
“你這是……”
“太醫(yī)說您傷了腳踝,得修養(yǎng)一段時間,這些日子萬萬不可再讓腳踝用力,所以世子給您準備這個?!庇駱虬演喴畏诺酱策?,攙扶起靈瑤道:“這下公主可是連路都不用走了,去哪兒都有人幫著,多好!”
可是靈瑤覺得此事大有蹊蹺,在腦海里呼喚二七,二七卻不再肯透露劇情,只說了句“再想知道劇情還是一口價,二十兩銀子,宿主有嗎”,便成功讓靈瑤打了退堂鼓。
已經欠了賬了,不能再欠了,要不還不起怎么辦?
“那好,扶我去用早膳吧?!膘`瑤說道,既然事情如此奇怪,那就等她自己去發(fā)現端倪好了。
今天奇怪的是,段修然竟然沒有去早朝,明明婚假已經過了,他竟與瑞帝告假,說預計這些日子都會在府中辦公,不會再去早朝了。
反常,太反常了。靈瑤想,段修然乃是婚后第二天就二胡不說奉旨進宮的人,能不把事業(yè)放在前頭?府里能有什么事竟比那些公務還重要的?
突然,靈瑤便發(fā)現了問題所在——吳冰寧不在!
那日她設計讓吳冰寧露出馬腳,按理說段修然應該已經知道了她的腿疾是裝的了。那日之所以讓玉橋告訴吳冰寧會去金玉閣,為的就是防止吳冰寧在鴻瑞酒樓就給她耍手段,擾亂她的計劃——畢竟吳冰寧“知道”,想在金玉閣免費拿東西,得靠著她這個公主。
段修然應當還不知道那天闖入酒樓之人就是她安排的,思及于此,靈瑤便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怎么不見表姑娘?”
沒人說話,孫氏的手也一頓,段修然倒是神色正常,只說了句:“冰寧犯了錯,在冰玉樓反省。”
“哦?!膘`瑤裝作不再好奇的樣子,繼續(xù)用著飯。
按照往常,用完了飯就應該各忙各的,哪知道段修然卻叫住了她:“不知瑤兒可否隨我上街一趟?”
靈瑤不知道他欲意何為,但是想要搞清楚,就只能點頭答應。
段修然推著她的輪椅在前頭走,玉橋則帶著一眾小廝丫鬟在后頭跟著。靈瑤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一一在自己面前路過,也不曾見段修然停下來,便真的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他不是帶她來街上買東西的?
七拐八拐,段修然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小巷子停下了腳步,他走上前去,輕輕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很快便有跑來開門的腳步聲,聽那聲音,活蹦亂跳的,落地聲不沉,不是大人,倒像個小孩兒。
果然,扎著兩根小辮子的小孩兒開了門,他的臉有些瘦,雖能隱約見到些小孩子才有的嬰兒肥,可是卻難掩因為饑餓造成的瘦弱。他一見段修然,便笑的很開心,朝著屋里就大喊:“爹,段大人來啦!”
屋里傳來一聲應和,卻遲遲不見人出來迎接,段修然竟也不惱對方的怠慢,而是推著靈瑤走了進去。
“大人,漂亮姐姐是誰?”那小孩看著靈瑤有些好奇地問道。
段修然竟耐心回答:“我的妻子。”
“真好看!可是……大人妻子和我爹爹一樣嗎?”
這次段修然便沒有回答了,只道:“小阿??烊フ椅疑砗蟮母绺?,給你帶了好吃的。”
“真的嗎!”那個叫做小阿福的孩子一下子變歡天喜地起來,一蹦一跳地去了。
靈瑤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她實在搞不懂段修然到底想做什么。
屋子里比較簡陋,只有些必要的家具,還都不同程度地掉了漆,一個男人窩在床榻上,腰腹以下都蓋著被子。
“段大人來了……這位是?”那人聲音沙啞,見到她和段修然卻有些欣喜。
“這是我夫人?!倍涡奕灰膊幌优K,隨便坐了下來,那人卻很惶恐道:“大人,您怎能下坐??!”
“無妨?!倍涡奕话醋∮鹕淼哪腥耍拔襾砜纯茨銈儭“⒏K锬??”
“賣菜去了。現在早晨,菜最是新鮮,能賣個好價錢?!蹦腥诵χ?。
“腿如何了?”段修然突然問道,靈瑤也豎起耳朵好好地聽著。
“還是老樣子,倒是陰雨天不再隱隱得疼了,大人總是接濟我們這些人,我們……感激不盡??!”
話正說著,院子里便傳來一身爽朗的女聲:“他爹,你猜我今天賣了多少錢?!”
然后許是看見了院子里的人,才壓低了聲音問道:“可是段大人來了?”
玉橋點頭:“世子與世子妃就在屋里?!?p> “那我可得去買塊肉!”女人說著就要往外走,屋里的男人笑了笑,打開窗戶道:“別去啦!大人怎會在咱家吃這些清湯寡水呢!”
“叫玉橋他們跟著去吧,我們今日中午就在這兒蹭頓便飯,您看方便嗎?”段修然仍語氣淡淡道,卻叫人聽著不是那么疏離了。
男人很意外,卻更多的是高興,朝著外頭喊:“孩子他娘,多買點!”
中午用膳的時候靈瑤才發(fā)現男人的腿又瘦又黑,出于禮貌她沒有多問,只知道他站不起來罷了。
午飯很簡單的糙米飯,蘿卜湯里放了些肉,還有一條大魚。這是靈瑤在這個世界吃過的最簡單的一頓飯——她晚上隨便一杯杏仁茶也比這些值錢了,可是段修然卻一點都不嫌棄,她也不覺得難吃,只覺得這尋常百姓太過清貧。
更難得的是,男人雖無法行走,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是什么大事,他照樣笑的開懷,因為自己的妻兒,因為段修然的拜訪,還因為一些好玩有趣的芝麻小事,他除了不能行走的腿,其余的什么都和正常人無異。
用完了飯,段修然便推著她往回走,一邊走一邊道:“老李原本是兵部的,因為出征被敵人使了暗毒,落得雙腿殘疾?!?p> “為國如如此,我見李大哥并未心傷,大約也是驕傲的吧。”靈瑤道。
“怎會不難受??!”段修然道,“一個七尺高的漢子,正是風華正茂,卻被迫退伍回家,若不是小阿福母子,他怕是死了好幾回了?!?p> “小阿福一家子全靠他娘親撐著,可即便如此,對于小阿福母子而言,即便父親不能行走,是個‘拖累’,他們也愿意老李活著?!?p> 段修然道:“瑤兒,人生在世,不可能是只是形單影只。若真的是孑然一身,那樣的話你的命才完完全全是屬于你的,可一旦有了感情,有了許許多多與你相關聯的人,你的命,也是他們的命,你知道嗎?”
靈瑤噗嗤一聲笑了:“怎么說的我好想要自盡一般?正所謂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人世間還有那么多風景我沒有看,還有那么多美食我沒有吃,還有許許多多的有趣的事等我去經歷,我也會是某一個故事不可或缺的主角,我怎么能自己退場呢?”
生命的舞臺就那么大,打在你身上的聚光燈就那么一會兒,一旦選擇自己落幕,就再也沒有登臺的余地了。
段修然好像笑了,在她身后的步子都輕快了幾分,靈瑤卻悄悄地垂下了眉眼,自己的腳尖落在視線里,她有些黯然傷感——如果她沒猜錯,她這雙腿怕是已經廢了。